寫小說這回事
故事的良性循環
像這樣擁有說故事專門技術(或才華)的人們,當那部族獲得固有文字時,便開始負起把故事固定爲文章的任務了。把長久歲月以來以口頭世代相傳下來的部族神話、傳說和知識,刻在木片、石片上,終於也能寫在紙上了。然後資訊的機能終於開始分化,確立起所謂fiction(虛構的小說)的概念時(以人類整體歷史來看,只不過是昨日的事),以那樣的作業爲專門職業的人就開始被稱爲「作家」,並被頒予榮譽的桂冠,受到尊貴婦人的寵愛,被不能理解的民眾丟石頭,有時觸動了當政者的禁忌而慘遭砍頭,或活埋,或被火燒。
這是為位於瑞士的聖加侖修道院(The Convent of St. Gallen)的圖書館紀念目錄所寫的序。雖然我還沒去過聖加侖修道院,但好像是相當氣派的地方。以德語翻譯和日語原文並列的方式收錄其中,刊登於2005年11月。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向我邀稿,但總之是非常傑出的刊物。在日本這篇文章刊登於《Monkey Business》2009年秋季號。
我也是以寫小說爲職業的人之一。寫出小說,把那印成書出版,以那版稅買食物、買披頭四、「嗆辣紅椒合唱團」(Red Hot Chili Peppers)的CD、繳電費。這工作前後已經繼續做了二十五年。幸虧現在還沒被砍頭,雖然有時背後會被丟石頭,但比起身首異位,那還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一九九四年、九五年發表的《發條鳥年代記》的長篇小說中,我寫到諾門罕戰爭當時蒙古的事情。諾門罕戰爭是一九三九年夏天大日本帝國陸軍和蘇聯軍在滿州和外蒙古國境線上所展開的戰爭,也可以說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前哨戰,一場血腥的局部地區戰。投入飛機、長距離大砲,戰鬥了幾個月,死傷了很多人。俄國政府獲得德國將入侵波蘭的情報,希望提早結束遠東區的紛爭,形式上以平局結束,事實上是日本接近敗戰的戰爭。因此軍部隱藏事實,長久之間把戰爭的詳情壓到歷史的黑暗中。我和-圖-書因爲一個偶然的契機,想把那次戰爭當時以諾門罕爲舞台的故事——放進以現代日本爲舞台的長篇小說中,寫成幾個故事中的一個。
每次走進圖書館,不管那是什麼樣的圖書館,我都會感到些微的驚嘆。小時候是這樣,現在依然不變。我小學時候,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圖書館(雖然也喜歡棒球,但很遺憾在棒球場上,我並不優秀)。放學後,我常騎著腳踏車到市立圖書館去。然後在少年書籍圖書室的書架和書架間繞著走,瀏覽著上面密密排滿的過去和現代來自世界各國的無數故事,看得眼花撩亂。簡直就像一個從森林深處走出來,第一次看見以天空爲背景高高聳立的中世紀巨大城堡的小孩那樣。
在蒙古這偏遠地方的旅館裡,我在半夜裡所經歷的奇怪體驗,我覺得似乎也是那種「毫無預期的眞實開示」例子之一。我所創作出來的故事,可能對我要求更明確的同化之類的東西——現在我想。那個故事,說起來我只是在純粹的好奇心驅使下所寫的。剛開始只有基於好奇心——一九三九年,在蒙古的沙漠深處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腦子裡描繪著那樣的情景。我選擇那個場所和時代當成小說題材,並沒有明白的意圖和想傳達的訊息。但從那樣的地方所開始的故事自己已經獲得一種意志,對我這個人,強烈要求更深入的介入。要求我對那個故事負起責任。因此才不得不把我引導到偏遠深處的小旅館去,在那裡讓我經驗到個人的、深夜激烈的地震。我有這種感覺。
在無人的廣大沙漠深處,再更深入般的地方,當時激戰的痕跡,還以幾乎原封不動的模樣留下。那一帶是沒有道路的地方,又接近和中國的國境線,軍方禁止一般人進入,因此幾乎無人造訪。空氣十分乾燥,到處散落著被擊破的戰車、迫擊砲彈、槍彈、變形的水壺,雖然表面稍微生鏽了,但形狀並沒有改變。那看起來是說不出有多可怕,而且異樣的光景。好像突然被丟進上溯到超過半世紀前的歷史正中央似的,周遭散發著活生生令人窒息的緊迫感。看來那血腥的戰鬥,彷彿前幾天才剛剛發生過似https://m.hetubook.com.com的。我找不到可說的話,就那樣在那沙丘裡呆了幾小時。除了偶爾吹過沙丘的風之外,聽不見任何聲音。感覺時間的軸都好像歪斜了似的。
試舉幾個例子來看。
所謂小說家,根據最基本的定義,是指說故事的人。從人類還住在潮濕的洞穴裡,啃著堅硬的樹根,烤著瘦癟的野鼠肉吃的太古時代開始,人們就不厭其煩地繼續說著故事了。大家挨著身體圍坐在薪火旁,一邊防著稱不上友好的野獸,一邊抵擋著嚴寒的氣候,交換故事對他們來說,應該是不可或缺的娛樂。
像這樣,圖書館到現在,對我來說都一直還是一個特別的場所。我只要一去到那裡,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薪火。有時那是微小而親密的薪火,有時那是高聳入雲般,巨大而猛烈的柴火。而我站在那些各種尺寸各種形狀的薪火前,身體和心都會溫暖起來。我身爲一個小說家,過去曾經寫過幾次以圖書館爲舞台的故事,那不用說,是因爲圖書館這地方,對我來說是擁有重大意義的場所。
任何集團裡應該總有一個人,擅長把故事說得那樣活靈活現的。而且那樣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會以一個專家身分,把部族中的許多固有故事從儲存在記憶的水池中,自己塑造成適當角色,以真實的口吻,巧妙說出來。可能在世界的許多地方,就算以不同語言,都可以同時並同性質地看到那樣的光景。
來談談圖書館。
而且不用說,故事這東西一旦要被說出來,就必須說得很高明才行。愉快的故事就要始終愉快,恐怖的故事就要徹底恐怖,莊重的故事就要非常莊重才行。這是原則。故事要能讓聽的人背脊僵冷、傷心落淚,或笑破肚皮才行。要能讓他們暫時忘記飢餓和寒冷才行。精采的故事無論如何都需要具有這種肌膚能感覺得到的物理性效用。因爲故事這東西,就算一時也好,必須把聽者的精神,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去才行。說得誇大一點,是要讓聽者能從「這邊的世界」穿過隔牆,越過「那邊的世界」才行。必須巧妙送到那邊去才行。這是故事被賦予的重大任務之一。
寫小說這件事,只不過https://m.hetubook.com.com是把腦子裡的故事,想到什麼就自由地寫出來的作業而已。那可能是毫無根據的故事,有時還可能是荒唐無稽的故事。不過一旦創作出來,印刷起來,賦與作品這形式的故事,往往——如果那是正當的故事——會以獨立的生命體,以本身的資格自己開始動起來。而且會在毫無預期時,在作者和讀者之間,讓我們窺探到令人驚訝的真實一面。就像瞬間的閃電,爲房間裡看慣的東西,加上一層不可思議的色彩那樣。或者把原來不在那裡的東西,忽然浮現出來那樣。我想這就是故事這東西的意義和價值。
眼前擺著那麼多故事書,少年時代的我不知道到底該從哪一本開始讀才好。因此結果,就把眼前所看到的一本一本拿下來,繼續讀下去。不過在那個階段,並沒有特別需要注意細微的知識。只要一翻開書頁,我就能非常簡單地踏進裡面所展開的虛構世界。當沉溺在那些故事中時,我可以移動到「不是這裡的某個地方」去,停留在那裡。結果把那圖書室書架上排出來的書幾乎全讀完了。我移動到無數「不是這裡的」世界,故事結束,闔上書本時,又再回到這邊的世界來(雖然有時不太能順利回來)。讀完少年的書後,又像貪婪的老鼠移到另一個食物倉庫那樣,這次轉到成人的書開始涉獵。我就這樣被無止境地吸進書本的世界去。
作家比較起來算是孤獨的職業。一個人窩在書房裡,坐在書桌前幾小時,集中精神和文字的排列格鬥。每天每天都繼續這樣的作業。集中精神寫作品時,經常一整天幾乎沒跟任何人說話。我推測這對個性比較社交性的人來說,可能是相當難過的工作。但對於這種本質上雖然具有孤立性,但我每每體認到自己是一個那種「在薪火前說故事者」的末裔。一個人獨自盯著電腦畫面,我有時可以看見夜晚漆黑之深,可以聽見薪火的迸飛聲。可以感覺到人們圍坐在我身邊,側耳傾聽我講故事的氣息。而我一邊被那虛構的氣息所鼓舞,一邊繼續寫文章。是的,我擁有該說的故事,擁有能表現的語言,而且屬於某部族的人——我該怎麼感謝才好呢——熱心傾聽著
hetubook.com.com我所說的語言。我可以讓他們——或多或少——越過「這邊」和「那邊」的隔牆。那樣「述說」的喜悅的質,無論在現代,或一萬年前,我想都沒有多大的差異吧?長篇小說《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出現收藏了很多獨角獸頭骨的圖書館,主角年輕男子被關在高牆圍繞的不可思議的街裡,被奪去影子,被交付必須一一讀取那頭骨所述說的夢的工作。另一本長篇小說《海邊的卡夫卡》中,主角十五歲的少年離家出走,而在某個契機下去到四國郊外的某家私人小圖書館,開始在那裡生活。他在那裡遇到不可思議的過去幻影,無可選擇地被捲入其中。在爲少年寫的小讀物《不可思議的圖書館》,主角少年被住在市立圖書館地下的可怕老人逮捕,被吸取腦漿。老人讓少年讀書,想藉著吸取他的腦漿,把那知識化爲己有。少年不得不逃出去,但他的腳卻被鎖鍊套住了。
我頭腦非常混亂,一時完全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不過終於這樣想「這不是地震。可能是我這個人內部發生的個人激烈的震動。」雖然談不上是理論上的歸結,但除此之外想不到別的。睡不著了,直到窗外逐漸開始泛白,我就那樣一個人坐在鄰室的地上想東想西——沒有勇氣回到自己的房間。實在不認爲那次戰爭具有戰略價值,我尋思著在那偏僻的荒野一角,你爭我奪,一邊無謂喪失寶貴生命的那些人(很多是鄉下出身被徵兵的年輕士兵)的悲哀、憤怒和痛苦。黎明時分,終於有某種東西在我體內咚地掉落的感觸。我因爲那大搖動,在物理上肉體上,終於理解了什麼——我這樣感覺。聽來或許誇張,不過我確實感覺到所謂自己這組成,由於那次的體驗似乎多少改組過了。
我可能過分樂觀。但如果沒有那樣的希望的話,當小說家的意義和喜悅到底在哪裡?而且如果沒有希望和喜悅的述說者,我們在薪火前面,如何面對圍繞著我們的嚴寒和饑餓,恐怖和絕望,如何能擁有說服力?
在這裡我想試舉一個這種循環的具體例子。
在俄國製吉普車的搖晃中,花了很長時間從那戰場遺跡回到飯店,筋疲力盡地上了床。半夜過後忽然一陣強https://www.hetubook.com.com烈搖晃,我名副其實地從床上滾到地上。是地震我想。而且是規模相當大的地震。我感覺到生命危險。必須立刻衝出外面才行。想起身,卻站不起來。想朝房門出去,但地卻大大地搖晃著,只能用爬。四周黑漆漆的。雖然如此總算拼命掙扎到門口,打開門,滾出走廊。但一出到房間外面,走廊卻靜悄悄的。並沒有跑出外面吵雜的人。探頭看看隔壁(碰巧沒上鎖),跟我同行的夥伴好像沒事般在床上熟睡著。
圖書館這地方,當然是指對我來說,是爲了找到通往「那邊」世界的門扉的場所。一扇扇門,擁有一個個不同的故事。裡頭有謎、有恐怖、有喜悅。有隱喻的通路、象徵的窗戶、寓意的隱藏櫥櫃。我透過小說想描寫的,正是那樣活生生的有無限可能性的世界的模樣。
故事中可以含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相信那效用和那普遍性。小說家,如果順利,可以產生那樣的效用和普遍性,傳達給讀者。但同時,那樣的效用和普遍性也會回饋給作家自己。而且不只是向外部送出去就結束的事。一旦向外送出去的東西,會像迴旋飛鏢那樣飛回來,飛回來的東西經過咀嚼後,又變成別的形式再度送出去,那還會再回到這裡來。於是形成一個循環。
作家創造出故事,那故事回傳給作家,要求作家介入更深。經過這樣的過程作家逐漸成長,學到把固有的故事往更深入發展下去的可能性。不用說,這個世界所謂永久運動這東西是不存在的。但只要不懈怠地,不斷繼續添加想像力和勤勉這自古以來的燃料,這歷史性內燃機就會忠實地維持那循環,讓我們的車輛繼續滑順地往前推進——去到能去的地方爲止。我相信那種故事的「良性循環」機能,繼續寫著小說。
諾門罕這個村子,現在在中國的內蒙古地區,接近蒙古國界,因爲沒去過,因此只憑想像,把腦子裡自行浮現的情景寫出來。小說出版後有機會實際去造訪那戰場的遺跡。可能因爲驅使小說式的想像力仔細描寫過的關係,雖然是初次造訪的土地,但那風景卻有不可思議的既視感。說來奇怪,甚至有類似懷念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