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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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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他們訂婚的晚上,珠莉從外面菜館叫了幾樣菜,在家中慶祝一番。自從那年輕的廚子走了之後,珠莉沒有再請傭人。山谷大多數日子在南京,她和于媽兩人儘可應付家務。
「不,我要你正經一點。」
「我的意思是……我是指……」
她注意的觀察開明,發現他的皮膚臉上瘢痕纍纍。
「你想為什麼呢?」
「寂寞的十七歲?」他向前彎腰,靠近她,又捏她的臉,「你很甜。」
開明認真地說,「老實告訴你們吧!阿真曾對我講過他的表妹在上海,叫我來找她。可是我那裡敢冒昧呢?老實說,我心裡想,就是我看中了她,那裡養得起呢?」他抓著頭皮,環視著席上的人。
「一定要有人從廈門來代表娘家,到底你是金家的人,」珠莉說,一面把頭髮挽成一個髻。「今晚我們就打電報回去。我想最合適是請你的繼母來。」
她看著飯館的夥計從側門帶著他們的用具走了,隔了一會兒,阿心和開明發出愚昧的尖笑,也從大門出去。
「我是真心的。」
「當時你假如是為了這個躊躇的話,你大可放心,」珠莉說。「開明,我要說一句公道話:金家的女孩子可不像那些寵壞了的富家小姐。我們是守舊規矩的,肯節省能吃苦。」珠莉笑瞇瞇地接著說:「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我有一句話,在我們家裡很出名。」
「為什麼?這事遲早總要發生的。現在,或者幾天之後又有什麼分別呢?」
「什麼事?」
「我們先去那裡好?你願意到國際酒店的屋頂花園去嗎?」
「你應該樂觀一點,像我一樣,」阿心答道。
婚禮要在一星期之後舉行,按照計畫,新婚夫婦當天晚上便搭輪赴美。孟開明參加外交部考試及格,奉派駐紐約市副領事。開明說,婚禮最好盡量簡化;珠莉想到大哥去世不到一年,就答應了,何況,時間太短促,想不簡hetubook.com.com化也沒有辦法。
「我只要你今天晚上講道理就好了。」
「你不能這樣問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嘛?」
「老天爺,你以為我是眾少女爭取的對象嗎?哈哈哈哈!」他的聲調和緩了一點。「今天晚上你該講道理了吧?」
「什麼事?為什麼綳著臉?我做你的姊夫你高興嗎?」
山谷揚起了一道眉毛。這個女孩子和十天前判若兩人。因為快作新嫁娘,這個新身分增加了她的自信:她現在居然會勸別人了。措辭不甚恰當,又有什麼關係?
「好吧!只要爸看得起他,我就心滿意足了,」阿心揮著雙手,愉快的說。她正要跑出去,就被珠莉叫回來了。「喂!新娘子,別跑開!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噢!不要這樣擔心呀,媽,」阿心叫道。「我答應你,到了美國我會寄一個詳細的報告給你——阿真哥吃什麼,體重多少,每天什麼時候起來,什麼時候睡覺。」她的聲音又高又尖,因為自己講了一句俏皮話,眼睛閃著得意的光芒。大家又笑了。
「你是不是在南京追求比我漂亮,家庭比我好的小姐?因為她們全不理你,你才決心回來找我的?」
珠莉說「勇氣」這兩個字時,阿心的臉上便露出驕傲的微笑。
珠莉正在打扮準備下樓,阿心跳跳蹦蹦的闖進來。她剛剛和開明從南京路買東西回來,興奮得雙頰緋紅。這幾天來,她因過於忙碌,簡直沒有機會和家裡的人談話。
「你知道在南京大家叫你姑丈作什麼?」開明說,仰頭大笑。她望著他,感到自己緲小無依。
「老天爺!你是從那裡聽來這種話的?」開明說。
「那麼,你說你願意跟我到天涯海角去,不是真心的了。」
「精神上的創傷,」她粗嘎地說。「沒有人了解我。」
「人家都叫他好好先生。你的姑母也一樣,m.hetubook.com•com她真是有趣。唯其如此,所以你們都是這樣可愛。哈!我不會忘記我第一次來吃茶時她把麵夾給我的情形。」
「有時會被召回外交部,但這一定是有特別的事,不是升級就是降級,」開明說。「我們沒有定期休假的。」
「你喝太多酒了。」
七點半的時候,于媽把飯廳厚厚的緞窗帘拉攏。外面,寒風淒淒的吹著。今年冷得特別早。
「那麼你有定期的休假嗎?」珠莉問。
他在她身旁坐下,捏了她的面頰一下。
「我不是開玩笑。但是你不要以為在紐約的生活會像這裡過大小姐的生活一樣。你必須替我燒飯,替我洗襪子。你為什麼願意為我做這些呢?」
「一句出名的話?」
「別忘記你姓金不姓王。再說,我們不應該忽略廈門的人,尤其他們現在正在不得意的時候。他們會以為我看不起他們。阿姨是最合適的,何況她一直就想到上海來補牙齒。」
「噢!開明,不要跟我開玩笑了!」
「這就很難說了,」開明一面吃一面回答。「外交工作,就是一切以國家為重。國家要我做什麼,我便全力以赴。派我到那裡去,我就到那裡去盡心力做事。古巴、墨西哥、里約日內盧、歐洲、甚至非洲都說不定。」
「不要說了!不要以為我是小家子氣,但是我不能這樣……亂來。」
「爸那次在宴會上遇到你的那個晚上,你在做什麼?」
珠莉承認說:「你知道我。我就是個賢妻良母。你叫我改都改不過來。」
「噢!不要再提這個!」
「亂來!」
「沒有。我說的是真心話。我一生從沒有這麼幸福過。你這件衣服多漂亮,上面還繡了小花蕊!真別致呀!阿心,你真肯跟我結婚嗎?」
「我對骨董完全不懂,」阿華說。
「你很像我,」珠莉說。
「我要知道你在南京那一段時間在做什麼?」
「已經完全忘記了。https://m•hetubook.com•com
「你們都很可愛!」開明說。「但你們對這個世界都缺乏真正的認識。」
「我!我已經是老太婆了!」珠莉說。「這件衣服對我的確是太艷了一點,但阿心一定要我穿,我也想還是趁現在穿吧!再過兩年更不能穿了。」
「我會叫阿華陪,你不必擔心,」珠莉說。
「阿姨?」阿心跳起來,驚訝地看著珠莉說:「為什麼要她來代表娘家呢?她來了不要土裡土氣的。媽,我從來沒有把她當作繼母看待。」
「今天可是特別。吃吧!人生幾何,及時行樂,是不是?」
「你受過什麼苦?」
「是的,那次!」
婚禮要力求簡單,今天晚上倒應該熱鬧一下。大家圍著桌子坐下來之後,珠莉就說,不知道阿心一去美國,什麼時候才能再聚在一起。她沒想到阿心剛回上海幾個月,就又要離去。她問開明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國。
一星期之後,阿心和孟開明訂婚了。
阿華的注意力又轉到花生米上來。「你錯了,開明兄,」過了一會,她說:「我也受過苦。」
「阿心,我一直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他摟著她的腰說。
珠莉喝了點酒,愈來愈健談了。「你不要以為我們很奢侈,」她說,因為開明在抗議菜太多了。
「我以為你喜歡吃得很呢,」阿華慢慢的說。「『南方口味,真了不起!真了不起!』你說個不停!忘了嗎?你吃了三碗。」
阿心沉思了半晌,最後嘆了一口氣說,「好吧!我無所謂。你知道我是最容易被人說服的,我脾氣太好了。」她開始幫珠莉梳頭。
「我這樣也很正經,說嘛!你要問我什麼?」
在樓下的客廳裡,所有的電燈都開著,孟開明穿著阿心送給他的一套深藍色新西裝,手裡拿著一杯白蘭地酒,高視闊步的審視著書架上和桌子上的花瓶。他拿起一個細細端詳。「這個一定很值錢了,是那一朝代的?」
m.hetubook.com.com席後,開明帶阿心到花園去散步。
「我猜沒有別的事了吧?」阿心又嘆了一口氣,一陣風似的衝出了室外。
「你在做什麼?說呀!」她猛力的扯拉他的鼻子。
「我小時,有一次夏天遇到旱災,我吃的是樹皮和草根。」阿華抬起頭來專心的看他。
「你先把手拿開,我有正經的話要問你。」
「做客人的要不稱讚主人的東西好吃,那就是沒有禮貌,你不知道嗎?」
他們的聲音在冷空氣中飄盪,溫柔而清晰。阿華站在窗帘後面傾聽著。
他靠在沙發上,手臂擱在她的背後。「沒有嘗過樹皮菜根的滋味的人,無法真正了解人生。」
珠莉穿著一件新衣服走下樓來了。開明馬上站起來。「您看上去真年輕!誰會相信您已有讀大學研究院的兒子了!」
「媽,我要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她大聲地說:「今天下午,開明帶我去看電影。他說要買包廂的位子。『為什麼這樣闊氣呀?』我說。當然,我現在開始要做節儉的主婦了。你猜那個土包子說什麼?他說:『呃?我以為樓上的位子比樓下的便宜呀!』你說好笑不好笑?真的,有的時候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這個土包子才好!」
「沒有,我認為我們沒有。」
「我去參加宴會,宴會後好像還有跳舞。我並沒有向你隱瞞嘛!」
過了一會兒,她離開他的懷抱,頑皮地說:「孟開明,我有些事情要問你。」
開明遲疑了一下,繼而放聲大笑。「啊!那次!」
「你把實情告訴我吧!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生氣。」
「我為姊姊高興。」
「我無所謂。」
「是的。你知道我和部長訂婚的時候,金家是很有錢的。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婿是不難的。部長是一個窮秀才的兒子。但是大家說他用功,誠實又聰明,我覺得這就夠了。」她狡獪地望著山谷一笑。「所以我告訴我爸,『沒有錢不要緊』。後來,這句話大家都和_圖_書知道了。」她的眼睛閃著光,看著山谷說:「現在你看,這雙手做活做粗了,皮也皺了,但是,我不後悔三十多年前所講的那句話。『沒有錢不要緊』,這成了我們家的口頭禪。我們是肯努力的人。如果今天有一點地位,都是自己掙來的。」
阿心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氣走回來,在床上坐下。
「噢!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須先向她說清楚。在婚禮之前我是沒有時間陪她去玩的。」
話題轉到婚禮上時,大家都說這事發生得這麼快,有點出人意料。于媽以老佣人的資格也表示了她的意見。她說:這是天賜良緣,而開明則在大家的追問之下,又把他第一次來吃茶的時候如何手裡捏一把汗的情形,從頭講了一遍,珠莉笑得嘴巴都閉不攏。她又重新告訴他,說他是不必這樣的,這家人不會裝腔作勢,是單純的。然後,她懇求他再把阿真在美國的情形說一遍,他是不是瘦了?中飯晚飯是在那裡吃?只要關於阿真的,珠莉都想知道。
珠莉聽見了感到很難過。但阿心對於將要和他們一別多年卻一點表示都沒有。珠莉裝出愉快的聲音說:「阿心離開家人,跟你走到遠方去,也要有勇氣。」
他們停下步來,月光照著他心事重重、泥土般臉色的臉。她倒在他的懷裡,他分開她的外衣撫弄著她的胸部。「你看,你這樣做我也不生氣。」
「唔!想想看。你在生活中真正受過苦嗎?」
山谷抬起頭,微笑著說:「阿心,我認為你要嫁的是一個聰明有為的人,你不要笑他。」他正在床上看報。
「在南京?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我在準備外交官考試嘛!」
山谷微笑著一言不發。
「我的意思是你們有沒有經過真正的痛苦,譬如說饑餓,我指的是真正的肚子餓,不是說晚飯開遲了那種肚子餓。」
「也許我和阿心不了解人生,」她回答,一面把桌上的那盤花生米和瓜子拉到面前,開始心不在焉地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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