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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欠了多少？我一定要知道！」片刻後，珠莉問。

「不，不是我心腸軟。只要開明有進取心，我們幫他這一關也未嘗不可以。」

「哎喲！」阿姨驚叫了一聲。

「再添一千？」珠莉低聲說。「錢從哪兒來呢？」他們的財產是屈指可數的，幾乎全在這間屋子裡。他們手裡有幾百股上海股票交易所的股票，現在通貨膨脹，那是不能碰的，比較上可以挪用的，是他們銀行裡的一筆存款，他們每個月都要支一點貼補家用，因為山谷的薪水不夠開支。

開明微笑著，舉手作投降的姿勢，只好咬著煙斗坐在客廳中看報。起初大家都想招待他，現在，他已變成這個家庭的一分子，大家也就不和他客氣了。有一次，他走進飯廳幫阿心挑選衣料，準新娘卻大笑說：「噢！開明，不要這紅色綉花的，太俗氣了！去看你的報紙去吧！讓我們女人安靜地做事！」她又把衣料翻看了一遍，認真地說：「媽，你知道什麼才最時髦嗎？綠色亞麻布旗袍配著同色的小外套。不要說要做夾的，阿姨，我又不是划船渡過太平洋，假如冷，披上那件松鼠皮披肩就可以了！」

兩天之後，阿姨帶著她最小的孩子老九坐飛機到了上海，王家開始大忙特忙，裁縫在樓下的飯廳等著，衣料堆在和*圖*書飯桌上，珠莉下令，在婚禮舉行之前，以「戰時狀態」料理家務。大家在客廳吃冷餐，誰有空誰先吃。珠莉還得一天幾次把阿心從開明身邊拉起來，「新娘子，來一下，正經事要緊！哪一塊料子你想在婚禮後上船時穿？」

立刻，她就被自己這句戲劇性的話所感動，她眨著眼睛，把眼淚眨回去，一張臉嚴肅無比。

「那你負了多少債呢？」珠莉嘶啞地說。

「你的心腸總是這樣軟，」珠莉說。

開明抓起她的雙手，緊緊握著。他喃喃地說：「我慚愧得很！」

「自己人，不用客氣，」山谷簡單地說，把錢按在他的手裡。

王山谷是腳踏實地的人，但他在官場打滾了這麼多年，使他覺得必須緊緊抓住一些理想。

「不，不，當然不，」開明很快地說，他的臉色大變，不安地望著珠莉、山谷和阿心。「我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我這個癩蛤蟆……」

大輪船停泊在茫茫的夜色裡，閃耀著千百道燈光。他們上了船之後就在一間大廳裡坐下來。阿心穿著淺紅色的旗袍，銀色高跟鞋，披著松鼠皮的披肩，美麗動人，船上的乘客都看得出她是新娘子，頻頻向她注視，她也大大方方地回看人家，揮著那隻手指戴著鑽石戒指的手（是她祖父www•ｈｅｔuboｏk.ｃom•ｃoｍ送給她的）不停地說話。「外交部真豈有此理，怎麼給我們訂的是二等艙！」話講得很大聲，大家都聽見「外交部」三個字了。

「我們多給他們這筆錢好了，」山谷說。「有需要的時候不用，錢還有什麼用呢？我能了解開明的心情，我知道一個人倒楣時，社會是不會同情他、憐憫他的；相反的，社會只會以懷疑和冷酷的態度對待他。」

「爸，我會的，」開明靜靜地答應。

婚禮的前一夜，差不多該做的事都做好了。行李已送到船上，新娘的衣服也掛在樓上的衣櫥裡。飯後，珠莉坐下來，很認真地說：「阿心，這次的婚禮，我想還不能算不體面，雖然多一些時間當然要辦得更好些。」停了一下，她又說，「現在，你爸和我決定給你兩千塊黃金。我們要你把錢存在銀行裡不要動用。」她瞥了開明一眼。「我們最多也只能送你這麼多了，我知道人家以為你爸既然做官，一定有錢。真是冤枉。王山谷是清官，大家都應該知道。開明，現在你我是一家人了，我想知道你大概有多少儲蓄。我們把阿心嫁給你，跟你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我一定要知道她生活有所保障才會安心。」

不久，阿心和開明相偕外出。

整個華北也在下雪，嚴寒的hetubook.com.com程度比華中更甚。國軍已出動了一百六十萬名部隊把共黨驅出中部平原地區。但他們在山東的戰事卻失敗了，東北的鐵路被切斷，瀋陽和長春已為共軍包圍。

「那些債是剛到美國的第一年，未進領事館以前的舊債。後來我逐漸還了一些，到現在還有相當的數目，」他堅定地望著山谷說。「我不想隱瞞什麼。」

大家都注意到新郎比新娘更緊張。婚禮後，開明好像有點頭暈，很少講話。他的白頭髮在這兩星期中似乎增加了很多，他望著手錶說，要上船了。

「怎樣啦？不是傷風了吧？」他的新娘子問。她對他說話的口氣，已經有做太太的十足威風。

開明的臉很蒼白。

那天晚上，珠莉做了一個不尋常的夢。她夢見她死去的哥哥的靈魂來找她，站在她床前說：「珠莉，謝謝你照顧我的女兒。」她的夢是那麼逼真，所以第二天早晨她起身時就確定那一定是大哥的魂魄現身。由於她亡兄的鬼魂出現感謝，她感到了溫暖和興奮，她容光煥發地把她的夢告訴大家，開明來到，她立刻又重複了一遍，講給他聽。她執著他的手非常鄭重地說：「開明，我們已經想過了，部長和我要你接受這個，我們送給你的一千塊美元。」

終於，山谷開口了。「你對我們的確是很www.hetubook.com.com坦白。對這件事你不必太過擔憂。我們一直設法使阿心了解生命的真正價值，阿心剛才說她不怕窮時，我覺得我們在這方面的努力已有了報償。小心肝，我為你驕傲。一個人的實質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的。」

她的一舉一動，山谷都看到了。她天真，可能是她的幸福。她充滿活力地站在他面前，雙眼發射著對自己有不可摧毀的信心的光輝。山谷實在捨不得她。「開明，好好的照顧她，」他說。

珠莉說：「現在你去，只能靠丈夫的愛護了。」

下午，阿心和開明舉行婚禮時，他們像逃難的人，同舟共濟，對抗殘酷的世界。因為主張婚禮簡單，開明本人沒有邀請任何朋友。只有珠莉請了幾個熟朋友來。

「我相信你不會怪我問得冒昧吧。」

「事實是這樣的，我不要向你們隱瞞什麼。我在美國有一些債務。我是坦白的……」他停了一下，很謙卑地繼續說：「您那天告訴我這個家的格言是『沒錢不要緊』時，我深受感動。在我發現自己愛上阿心時，我很惶恐。在南京的那一個月，我一直在和自己的理智作戰，後來我認為自己和任何人一樣有權利去爭取這個可愛的女孩為妻。如果我錯了，請原諒我。我希望我從來沒有給你們錯誤印象。我是個窮光蛋。」

開明說完了，大家沉默不語hｅｔubｏoｋ•ｃoｍ.ｃom。開明望望阿心。她靜了一會兒，便伸出潔白的雙手，把手掌向上一翻，鎮定地說：「這雙手是不怕操勞的。」

到了早晨，上海的路上鋪滿一層柔軟的雪。汽車和三輪車靜靜地在上面輾過，無家可歸的人在路旁生火取暖。

山谷說，「他的薪水只夠應付家用。我希望她日子能過得安心一點，不要從出嫁那天起就在擔心。你想我們能多給她一千嗎？」

開明面上沒有半點表情。「噢！給我留一點面子吧！」他喃喃地說，「這個我不能接受。」珠莉和山谷交換了眼色，在一剎那間，他們心中的種種疑懼都消散了，他們終於沒有看錯人。阿姨，張口結舌地，望著珠莉又望著開明。

珠莉和山谷單獨相對，她憂慮地說：「我們並不知道他有債務。做一個外交官的太太出國固然是好事，嫁給一個背一身債的男子卻不同。」

珠莉望著阿姨，再打量山谷，然後又望回阿姨。

開明停了一下，咬著嘴唇：「但即使沒有這些債，阿心也不能再過大小姐的生活。我的薪水不多。在美國是什麼都需要自己操勞的。」

「什麼？你在說什麼？」

他們看見他眼神很陰鬱。他不再說話。

開明抬起頭，「四千塊美金，」他說。

孟開明望著地毯，一言不發。

他們回家的時候，天在下雪。天空是死灰色的，空氣寒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