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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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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兩邊都是高高的磚牆和巨大的白楊木,陰影蓋滿了路面。有一個老人蹲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大便,還有幾個野孩子在路邊燒火。她想把她當時的感受充分的表達出來,使大家知道,便招手叫那些小孩過來,把老婆餅分給他們吃。
「為什麼不像?」
「不,為什麼呢?」
「是的,」他認真地說。「我想跟你探討生活的價值。」
「我只是在給叫化子一些餅吃。」
「你父親是徐寶豐,對嗎?」阿華說。
阿華站起身。「我現在應該回去了,」她說。
「呃!珠莉的一生是很順利的。」
「噢!阿華,你還是那個老樣子說滑稽話。我以為你現在已經不得了,有十足上海小姐的派頭了,」阿姨習慣地掩口吃吃的笑。阿華從不曾見過她的繼母這麼輕鬆活潑;她現在做了寡婦,這一方面的性格才表現出來。
「你有兄弟姊妹嗎?」
在阿華說出她的地址時,他們交換著快樂的眼色,笑聲又要從他們的肺裡衝湧出來。
「不,我姑丈姑母是基督教徒。」
「你在廈門讀中學時要讀日文嗎?」
「一年級。」
「是的,你對我真好!這次你對我更是特別好,陪我去看牙醫,又替我抱老九。」
今天下午,阿姨特別難看,鼻子上擦了太多的白粉,兩頰凍得發青。那副假門牙使她的表情很不自然。老九坐在她的膝上,盯著她看,好像不認得她。
突然,她發現自己被人群包圍了。那些乞丐,像公園裡的麻雀一樣,發現有人肯餵東西,不知道全從那裡湧了來。那個剛才在大便的老人也跳過來了,伸手向她要餅,嚇得她失聲尖叫起來。
「不是的,是奧國人,生在十八世紀。」
「不,我已經玩得很夠了。買了這麼多的東西,又試過了自動樓梯。玩得太多了,我們還是回家吧!」
「不像真的。」
「我自己總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後來,我才認識到,身為徐寶豐的兒子,應和-圖-書該坐凱迪拉克,這樣別人才不會認為你是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是因為他是好心腸嘛!」
「你在大學讀幾年級?」
「我知道,」偉林沉思著說。
她們走到樓下,正是傍晚六點鐘,南京路上,商店燈火通明,擁擠著顧客,空氣中充滿食物的香味,街邊排列著賣糖炒栗子和烤白薯的攤子。她們慢慢地走著,沒有講話,望著商店,在想那些人家都在買些什麼以及她們自己該買些什麼。
偉林說,「進來喝杯茶吧!我就住在這裡。」
「如果我讀過書,也許會變成女作家或者女飛機師,誰知道呢?」
「我一戴上就想吐。」
「我來金家照顧你時,我還沒有結婚,怎麼會有奶水?你是吃牛奶粉長大的。」
「有我的父母和舅舅一家,還有一些別的親戚。」
阿華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另外一個人也走過來了。
「看起來怎樣?」
「我喜歡看你這樣好好的玩一下。阿姨,你過的日子太苦了。你現在還鬧消化不良嗎?」
「咦!你不是金小姐嗎?」他驚訝地說。阿華如釋重負的吐了一口氣,她想起他是大學裡的同學。「啊!徐偉林!」她叫道。
後來老九嗚嗚的哭了起來,阿華就叫了一部三輪車送他們回家,她說她還要走走。
「你看見姐姐在船上喝咖啡時的樣子嗎?『外交部真豈有此理,怎麼給我們訂二等艙?』好神氣。」
「我一直在廈門,從來不曾去過別的地方。金家的人像一罐泡菜似的泡在廈門,與外世隔絕。打倒日本鬼子呀,轟炸東京呀,投原子彈呀,都與我們無關。『噓!噓,不要談論政治,』我公公老是這麼說,他怕惹上麻煩。」
「和我回去?為什麼?」
「她倒不逼我。她只會呻|吟。」
「你要整天戴著才能習慣。」
「阿姨,人生只是一齣鬧劇。」
「太白了。你應該告訴牙醫配深象牙色的,才像和_圖_書你自己的牙齒。」
「她有心臟病,所以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呻|吟。『人生如一場夢,我這一身病,隨時說去就去。我唯一的安慰是,天天虔誠地唸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求觀世音保佑你一生順順利利的。』她講這話已經講了十幾年了,我想她根本沒有什麼病。但是她倒做許多好事,捐許多錢給窮人。我們家用的肥皂全是盲人造的。」
「我小時有沒有吃過你的奶?」
「走開!走開!不准在這裡惹麻煩!」
「說姑母和姑丈不了解人生。」
她微笑著,有點窘,然後走進大門。
「什麼?」
「阿姨,你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從嘈雜的南京路轉入長長的幽靜的靜安寺路時,就開始把老婆餅撕成碎片放進嘴裡。「我從來不曾在冬天的黃昏在這條路上吃過東西,這味道很不錯,不太油膩也不太甜,以後恐怕再也嘗不到這樣好的味道了。」
「真的嗎?我從來不知道。」
「阿姨,我想去當尼姑。」
阿姨從皮包中取出假牙,彎下腰把它裝上,然後坐直身,小心的咧嘴一笑。
「好啦!金韻華小姐,我得謝謝你了,今天我玩得真歡喜!」
「不,我沒有受傷。」
「隨便那一種都可以。」
「要不要到國際酒店的屋頂花園去看看?我請你喝一杯。」
「我信睡覺,」偉林說,兩人笑得不停。後來喝了幾口茶,才能抑制自己。
「你為什麼把餅給那些叫化子吃,」偉林說。
「開明說什麼?」
「你為什麼不吃這些老婆餅呢?」
「生活並不簡單啊!」
「你想當那一種尼姑?外國尼姑或者是光著腳板的道姑?」
「那麼你現在走進了另一個世界沒有?」
「是的。不過他喜歡自稱工業家。『我們是製造茶葉的工業家』。我是獨生子。他一直在逼我學做生意。他是徐寶豐,我是他的兒子,一定要像他。」
「噢!阿華,你現在最幸運不過了,你和_圖_書知道嗎?」
「我不信什麼教。」
「請坐,」他說。他經常的表情是嚴肅的。
「你父親是中國太平洋茶葉公司的老闆,對嗎?」
「是的。你呢?」
「是的,你則是教育部長的姪女,我見過你的。」
「你們也信佛嗎?」
「你為什麼想和我回去?」
在混亂中,高牆內走出兩個人,那個比較矮的手中高舉著一根棒子。
「你呢?你信什麼教?」
「阿心和阿真都在國外,你就等於是你姑母姑丈唯一的孩子了,他們兩個真是好人。如果我有你的機會,我一定會好好讀書。我要是能像囡仔上學多好呢!我常常後悔自己沒有讀過書。」
「她這樣說嗎?」
「你想吃什麼?西點、中點,這裡都有。」阿華說。「你應該整天戴著才好。」
「我們的車子送你,」偉林說。他像個小孩般還一陣一陣的在笑。「如果我用凱迪拉克送你,你會覺得窘嗎?」
「你知道,我們的思想幾乎是完全相同的,」她說,「真奇怪。」
「好的。」
「別人一提起你就說你是『教育部長的姪女』,介意嗎?」
「阿姨,我可以問你一個坦白的問題嗎?」
「醫生說我消化不好是因為牙齒不好,現在牙齒補好了,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為什麼呢?」
「你知道人家叫上海做什麼嗎?」阿華說,「東方的鴇母,各式各樣的邪惡和禍害都有。」
「噢!阿華,我相信你是因為你姊姊出嫁走了,所以難過!」
「是的,姑母和姑丈都是好人,他們有時會像孩子一樣。」
「我已習慣了。我無論去什麼地方,人家都說:『這是徐寶豐的兒子』,或者『這是小徐』。我自己似乎沒有身分,不過我已不在乎了。」
「我一向就比較喜歡你。」
「我回去可以幫你照顧老九,幫你洗衣燒飯。」
「莫札特是德國人嗎?」
「我想他們從來沒有嘗過那種餅的味道。」
「要的。我上的是個教www•hetubook•com•com會辦的學校,除了日文之外,便死攻英文。有幾個英國老太婆,硬要我們讀莎士比亞和狄更斯。天呀,普通的英文都還沒有把握,就要我們背莎士比亞!不過也幸虧攻了英文,要不然考不進聖大。」
偉林皺起鼻子,咯咯地笑起來,她看到他粉紅色的牙齦。
「婚禮過去了,我的假牙也做好了,我和老九應該回廈門去了,」阿姨說。
「我已經吃過一些了。我們可以把它包回去。」
「阿姨,我很替你高興。你應該快樂的。」
「開明說在南京大家都叫姑丈好好先生。」
「只要你不停地看書,也不一定是看學校規定的書,你就在增進學問。我畢業大學之後我要到歐洲去旅行,去參觀莫札特的古居。就恐怕我爸爸不肯讓我去。」
「我的知識太少了。世界上有千千萬萬東西要學,我不知道從那裡開始。」
「以後不要做這種傻事了。」他用嚴肅而憂鬱的圓眼睛深切地望著她。他身材稍瘦削,和阿華差不多一樣高。
他們走下臺階,一個司機把一輛長長的深藍色車子開到屋前。偉林讓阿華先上車,自己才進去。
「這屋子很大,」阿華說,好奇地四處張望著。「家裡很多人嗎?」
「開明說他們不了解人生,說他們沒有吃過苦。」
偉林站起來,放了一張莫札特的弦樂四重奏。兩人聽了,彼此微笑。「太美了,」偉林說,「我可以一直聽下去,什麼別的事都不做。」他又放了一張鋼琴四重奏。
「我希望能再和你一塊兒討論生命的意義,」阿華離開車廂時,偉林說。
他們繼續走著,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偉林雙手插在口袋裡,用鞋尖踢著一塊小石子。
「為什麼呢?」阿華笑道。
「我有個姐姐,也出嫁了。抗戰的時候你一直在上海?」
直到他們到達阿華的家,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沒有呢。我還在摸索。你想聽一張莫札特的唱片嗎?」
「我們用的是犯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造的,」他們彼此一望,哈哈大笑起來。
「你不應該做這種事,」他說,「很危險。你沒有受傷吧?我很抱歉!我們的看門人把你嚇壞了吧。」
「阿姨,我從來不裝腔作勢的。」
他領著阿華走進大門。門內是一條寬敞的瀝青汽車道,兩旁全是樹木。前面聳立著一幢三層的白色大廈,有兩三部轎車停在門前。
「少爺,到什麼地方去?」司機問。
「有兩個姐姐,都出嫁了。你呢?」
「那麼母牛就是我的媽媽。」
「你媽呢?」
「不,為什麼要介意?人家叫你『徐寶豐兒子』,你會不高興嗎?」
「說吧!」
「你要不要看我的新牙齒?」阿姨低聲說,仔細地把茶樓打量了一番又問:「我們吃什麼?」
偉林坐了下來,身子軟綿綿的攤在椅子上,兩條腿跨在椅子的扶手上。在眩目的燈光下,他倒三角形的臉顯得極其蒼白,鼻樑和兩邊的太陽穴都露出青筋。
「你在做什麼?」他說。
「你知道這是誰的公館嗎?」
「在學校裡唸的東西,真是好像與外面無關,」偉林說。「我整個成長過程,就好像被封在鼓裡,我記得那時我老以為戰爭不會結束,並不是為了那時的生活不舒服,只是覺得有一天那段生活一定會成為過去,像一個人在黑暗中走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忽然摸到一扇門,一打開就走到另一個世界。」
那些乞丐一下子就散開了,像鳥兒聽到人聲受驚飛去。拿著棍子的人繼續朝阿華走過來,他說:
那看門人看見他們是認識的就走開了。徐偉林穿著網球鞋和一件米色的運動衫。
「無論我自己怎麼想法,在別人心眼中,做徐寶豐的兒子是大好福氣,所以我何必在乎呢?」來到那幢大廈前,跨上臺階,他們走進一間閃耀著玻璃吊燈架的大接待室。徐偉林引她走入另外一間擺著籐椅、書架和留聲機的小客廳。
「討論生命的意義?」阿華回轉頭來奇怪地問。
「不要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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