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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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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山谷沒有說話。
「你是誰?你有什麼事?」珠莉問。
從南京搭乘火車回上海時,看見車窗外田野蕭森,天色很灰黯,預兆著大雪,村落間一片荒涼衰敗。自從六、七月間各地共軍轉取攻勢之後,政府軍處處不利,士氣愈為低落。
房間很黑暗,珠莉坐在電暖爐的旁邊。
「那麼該怎樣解釋呢?」她抬起頭等待著,眼睛瞪得圓圓的。
「不是,珠莉,不是的,」山谷說。
于媽立刻就遞上鉛筆和紙。阿蜂很費力的寫著,寫完了審視了一遍才交給珠莉。
岳父大人尊鑒:
「孟開明?是的,我們認識一個人也叫這個名字,但是他已出國了,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于媽說她在曹家渡有個親戚,阿蜂可以在那裡過夜。於是阿蜂拿起放在地板上的包袱——那包袱整天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邊——又去找雨傘。于媽提醒阿蜂雨傘在外面,叫她不要著急,因為不會有人偷的。最後,她又穿上那雙髒鞋。她們終於從側門出去了。望著她們的背影,珠莉覺得要她們冒大雨出去似乎不太妥當,但她這樣想:「我不能讓開明的大老婆住在我的屋子裡。」她覺得房間在她眼前旋轉,於是連忙爬上樓,整個人癱瘓似地倒在床上。
那女人穿著一雙布鞋,又濕又髒,一踩進來就留下黑泥腳印。「啊唷!」于媽叫道,「不要弄髒我們的地板。把鞋脫下來吧。」
「好的,太太要我等,我就等。」她轉過頭對于媽說,「好姐姐,從昨天早上離開九江,我就沒有吃過東西,你給我點剩飯吃好吧?」
珠莉聽了這話,嚇得嘴都閉不攏了。
「有什麼好處?」他冷笑道。「娶了一個美麗天真,自願為他操勞的女孩,又是教育部長的乾女兒,這個險是值得冒的。」
那個女人望著珠莉,一股勁兒的點著頭。「我是他的老婆嘛!」
「你一定弄錯了,」珠莉說。「孟開明是江西南昌人。」
在上海,工潮頻頻發生,工人反對政府凍結工資,加入學生反飢餓、反內戰運動。電車工人為爭取待遇罷工,電力公司工人為抗議逮捕工會職員罷工……山谷沒有想到這一年裡,變化這麼多,這麼快。
數星期後,山谷在教育部裡收到開明的回信。
山谷很快的回答說:「不,你不要這樣容易就失去信心!」
「他已經捉住我們的心肝,他還怕什麼呢?他知道我們是不會犧牲阿心的幸福跟他拚的。我們的孩子偏偏要愛上他!」
「太太,我還不知道今晚到什麼地方去過夜呃,」阿蜂說,顯hetubook.com.com得很擔憂的樣子。「太太,發發慈悲,讓我在這裡找個角落打地鋪。」
「她可能是笨的,但她有個父親,還有南昌的律師,他們不見得也都笨,」山谷終於開口說話。
福安
「就這樣走了?」
「阿蜂,你有沒有孩子。」
珠莉用兩手捧住臉。她嚷著,「她要這麼多錢!」
他表面上保持著冷靜,極力不使部裡的人察覺他心情的惡劣。但是他渾身感到骯髒,受汙染,惡心。
過了一會兒,珠莉冒著大雨,打開窗戶叫道:「什麼事?她要什麼?」
「你給她錢叫她走的?」
于媽出去時,珠莉在窗口張望。那女人穿一件破舊的藍黑色的印花布衫和一條黑褲子,帶著一把油紙雨傘。胳臂上還挽著個包袱。
「你還是進屋來說吧!」
「沒有,用不著你做什麼。我一個人來做好了。」他笑了笑,走進書房,關上門,坐下來開始寫信。
珠莉深深吸了一口氣。「不,你不能睡在這裡,你一定得走,于媽,你知道什麼地方可以帶她去?」
珠莉說:「哼!我們被人當作大傻瓜了!」
「有什麼事要我做嗎?」阿華用很小的聲音說。
「你和孟開明有什麼關係呢?」珠莉問。「你是誰?」
「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人皮膚很黑,一張臉又窄又長。她向珠莉鞠了一躬,說:「太太,我要找一個狐狸頭山的孟開明,他是不是住在你們的公館裡呢?」她的話土音很重,珠莉聽不太懂。
「帶她到廚房去吧,」珠莉對于媽說。
「一個星期以前,我有個親戚,她給我看一份報紙,那上面登著孟開明和一位大官的女兒結婚的新聞,所以我趕來了。我已經十年沒有看見他了,現在你又說他到外國去了,該死!」她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她看見珠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接著就說,「太太,我可以坐下來嗎?我從清早到現在還沒有坐下來過。火車早上四點鐘到,我走了很多很多路才問到你們住的地方,我走到這裡,看見那道高牆,又不敢走進來,怕你們會放狗咬我或者叫傭人趕我。後來我對自己說,我老遠跑來,怎可以不把事情弄清楚就回去呢?所以你看見我在門前走來走去。」
一夜無眠。破曉了,天色陰暗,彷彿是塵世的鄙行惡跡把它沾汙了似的。
他的聲音聽來很怪異。這些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就好像那保護這個家庭的理想主義的外殼裂開了,外面的骯髒都衝了進來。
那女人聽了這句話,m.hetubook•com.com閤起傘,向前跨了一步,嚷道:「到外國去了?該死!那麼我白跑一趟了。」她是對于媽說話。
阿蜂在廚房吃過東西,于媽又帶她回客廳。
「開明怎麼付得起呢?」珠莉驚恐地說。
「你胡說!」
「太太,我叫葉金容,但是大家都叫我阿蜂,因為我像隻蜜蜂一樣,每天都在田裡忙,不是拿鋤頭挖地,就是用鐮刀割草,要不然就是在地裡摘苦瓜胡豆茄子辣椒,一早挑下山到鎮子上去賣,好買點米回來?」
「走了。她今天就回狐狸頭山,」山谷說,他把窗簾拉開,放一點光線進來。他的臉色非常難看。
耑肅,敬請
「我當然是正式嫁給他的,」那女人火氣很大地回答。她的聲音變得尖銳,話講得非常快。「我們結婚已經十二年了,我們從小就在一起。我們是鄰居,我們的家人一同耕種,田靠著田。後來,他家裡的人死了,我們可憐他,就把他收留下來了……」
「太太,我是他的老婆。」那女人說。
「你還是等部長回來再說吧!」珠莉麻木地說。「他明天就要回來,他會跟你把事情談個清楚。」
「問題是在阿心是不是還要和這個人生活下去,」他冷冷地說。「她不需要再和他在一起,她可以回來。」
兩個星期後,阿姨帶著她的幼子回廈門去了。一早上,珠莉獨自在家,她從寢室的窗口望出去,看見一個女人不顧傾盆大雨在大門前走來走去。半個鐘頭之後,她還在那裡,珠莉就叫于媽出去問她有什麼事,為什麼在屋前徘徊不已。
「怎麼會錯呢?」珠莉冷笑道。「我們上了他的當了……」
「阿蜂,你現在得走了,」她突然說。「告訴我,你會讀書寫字嗎?」
人的狡猾、卑鄙,他何嘗不知道。敲詐、勒索、舞弊、欺騙、謀殺事件充斥社會,貪汙、失信、可恥的行為比比皆是。勝利後,收復區有「五子登科」之說,指接收者但重金子、銀子、房子、車子、料子;又有「有條(金條)有理,無法(法幣)無天」之說。他在部裡碰到違規的事,他都嚴加處分。不過,他絕不容許可憎無恥的事侵犯他的家庭。他們曾經毫無保留地對孟開明坦白他們對生活價值的想法,因為他們不願用世俗的眼光來判斷他,而孟開明也許一直在嘲笑他信仰的一切!
山谷沒有回答,雖然他醒著。清晨三點鐘的時候,山谷說,「早上我來打個電報給阿真,叫他去看她。」
山谷想起那晚孟開明說明他有債務時,阿心毫不猶豫和_圖_書地攤開雙手說,「這雙手是不怕操勞的。」
那女人聽了似乎有點驚懼。「那個大官?啊!不,太太,我不要跟他講話。我本來不肯來的,是我阿爹要我來,我告訴他我知道開明絕對不會要我了,但是他說,你去看看吧。弄個清楚。」
「對了!叫阿真去看她!」阿真會去看她,把一切問清楚,再把那邊的情形告訴他們。
「太太,」她叫了一聲。
「太太,我來找一個從狐狸頭山來的孟開明!我從狐狸頭山一路趕來,今天早上下的火車。」
「嘻,那就對了,」那女人嚷起來。「開明生長在狐狸頭山,但他在南昌住了很久,所以他說他是南昌人。」
「你沒有寫你住在什麼地方啊?」珠莉感到十分疲倦。
七月裡政府宣布動員戡亂後,學生不敢再倡言反內戰。十月,浙江大學學生自治會主席被捕自殺,學潮又起,但是沒有五月間那麼嚴重。
他回家之後,見到開明的律師從南昌寄來的快信,律師說如果葉金容可以拿到一萬元美金的瞻養費,她將同意和孟開明離婚。
「呃,我不是說過了,我是孟開明的老婆嘛,」那女人粗聲大氣地說。
半夜,珠莉在床上摸著丈夫的手低聲說:「你想阿心知道嗎?他不至於瞞她吧!」他們一直在床上耕耘著這件醜惡事件的田畝,鋤出來的石頭愈來愈多。
那女人的視線落在桌子上擺著的銀鏡框中開明和阿心的結婚照上。她去下包袱,衝過去,把鏡框拿在手中。「就是他!這就是他!哎呀!這個就是開明!這個短命鬼,畜生!我早就知道他不老實,不知道他怎麼鬼混,混上大官人家,討了人家的女兒!他沒有告訴你們,他在鄉下還有個老婆吧?這個畜生騙了你們!你說他已經到外國去了?那倒算保住了他的狗命。要不然,我就要剖他的肚腸!我們兩個都給他騙囉!他有沒有騙掉你們的錢呀!大官嫁女兒,嫁妝一定不少吧?」
「但是,對他有什麼好處呢?」珠莉堅持著問。
幾天之後,開明寄來一封航空掛號信,抗議那筆贍養費數目太大,並要求山谷幫他的忙。
第二天阿蜂很早又來了,在廚房吃了早點,又吃午飯。終於,山谷回來了,山谷和阿蜂談了大約一個鐘頭。他上樓來時,珠莉問道:「走了沒有?」
「我要寫信給開明叫他解釋,同時也要設法證明那女人的話究竟是否可靠。」
「你找他有什麼事?」于媽說。「快點說出來!不要站在這裡讓太太等你。」
「沒有,沒有孩子。家裡就是老爹和我兩人。生活很苦呀。老爹年紀大了和圖書,不能工作,就是我一個人,又要種田,又要煮飯又要灌水。」她眼睛很小,滿嘴參差不齊的黑牙齒,短髮被雨水打濕,分成一綹綹,掛在小耳朵後面,手臂佈滿被蚊子叮咬的疤痕。珠莉聞到她身上發出一股大蒜的氣味。
承詢一節,謹奉答如下:十二年前婿確曾與葉金容結婚。此事前未先稟告,誠罪無可逭,惟婿與韻心一見鍾情,因人微位卑,孤獨窮困,恐大人不允賜婚,故不敢以實情相告。今已鑄成大錯,實不敢懇求開恩饒恕,唯以有生之年,誓與韻心相愛不渝,聊報大德而已。
「他冒了一個險,」山谷說,他的聲音寒霜一樣的冷。「他以為以前的婚事是不會洩露的,靜靜的舉行婚禮,匆匆的離去,一走了之……」
「把濕雨傘留在外面,」于媽說。
山谷沒有回答就走出房外。在樓梯底下,阿華睜大著眼睛望著他。
至於葉氏,婿對彼始終毫無感情,但望其未在大人面前捏造事實。婿今日將去函委託擔任律師之友人前往狐貍頭山代為辦理離婚手續矣。
突然,一句話衝入他的腦子:「你到上海的時候再來看我們吧!我女兒對你印象很深呢!」山谷冒出一身大汗。與韻心「一見鍾情」?開明以為他忘記了嗎?
珠莉感到真奇怪,是誰發的消息?
「呀!那個人是多麼狡猾!我們活到這麼老,還會被人欺騙呢!」
山谷兇猛地看著她,厲聲說:「你的頭腦這樣簡單?信是寫給我的呀!」
山谷把信鎖在書桌的抽屜裡。
山谷的心碎了。他的耳旁依稀又響起阿心清脆的聲音:「你知道什麼最時髦嗎?綠色亞麻布旗袍配著同色的小外套。」他如今還不知道小外套是什麼樣子。他捨不得她,因為她天真無邪,對這殘酷的世界一無所知,他覺得對她深深負疚。
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裡面是一張摺了又摺的報紙。那是一份南昌的小報,在「花邊新聞」欄中說,「南昌之光:原籍南昌的孟開明,武漢大學畢業,最近由美國回南京參加外交部考試之後,奉派駐紐約市副領事,並且與教育部長王山谷的乾女兒金韻心女士結婚。看來他將青雲直上了。」
「呃!」那個女人仍然大叫。「我方才說,我爹媽把他收留下來,但是他不喜歡種田,所以他十四歲那年,我爹媽就把他送去南昌跟我們一個叔叔學燒瓷器。有一年,因為我們家鄉鬧飢荒,我們也到城裡去,爹媽就把我嫁給他,以為可以少一口人吃飯。可是飢荒過後,開明不肯和我和*圖*書們回到山裡,而家裡又要我種田,這樣我們就分離了。以後他有時也回來過,一直到有一次他說要去漢口,後來我們就沒有再聽到他的消息;後來日本人來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所以我的親戚告訴我他結婚的消息時我真不明白。阿爹說我一定要來一趟看看這個孟開明是不是就是我的男人。」
「噢!我懂得一些,」她驕傲地回答。
「那麼寫下你的姓名和地址,等部長回來了,我會派人去找你。」
「我們怎麼辦?」她說。
「必定還有下文。我不明白的是,誰會在南昌的小報發消息?我們這裡她是怎麼找到的?」
「沒有。我告訴她,我要查明,她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她在這裡等也沒有用,還是回去吧。」
「不要擔心,」他說。
「不,你一定要見見部長,」珠莉說。
珠莉覺得很奇怪,就叫于媽讓她進來。她走到樓下,那個女人已站在門口。
「你到底是誰?」珠莉問。
這麼一想,他的心緒平復下來。他執起筆寫了一封掛號信給開明,詳細敘述阿蜂來訪的經過,並且要他解釋。
愚婿開明叩上
而山谷自己說,「一個人的實質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的。」
婿今晨首次進領事館上班時奉到岳父手書。首先需稟告者為韻心身體甚佳,現已於公寓中定居矣。
珠莉忽然覺得自己快要昏過去了。她望著窗外傾盆的大雨。阿華還沒有放學回來,山谷卻是最早也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家。
那女人把她的腳在門墊上擦著,又把她散亂的頭髮往後面撥了一撥,然後膽怯地跟著于媽走進門。
「我不明白,」珠莉說。「他做出這樣的事有什麼好處?」
「一萬塊美金!」珠莉繼續說。「她看上去是笨頭笨腦的!她不是發瘋了吧!」
于媽說:「不要嚷!太太問你,你好好地回答。」
那女人把她的傘向旁邊斜了一下,抬頭看,笑著。她看來大約有三十歲,好像是個鄉下人。珠莉想大概是于媽的朋友,前來找工作做的。
珠莉覺得自己的嘴唇直發乾。「你說你是孟開明的老婆?你和他是正式結婚的嗎?」她問。
「如果他的第一次結婚被揭發了呢?」
他覺得自己在受到考驗。他能夠再相信孟開明嗎?在他得到孟開明的解釋之前,他不應該判斷他的為人。無論如何,他都應該給孟開明一個解釋的機會。
那女人脫下鞋後,于媽帶她到廚房去洗腳,才帶她到客廳。她穿著一套黑土布衫褲,光著腳走來,手提著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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