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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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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啊!阿華,不要這樣孩子氣。」
「你真好,」他說。
他們訂了一個規則:下午不讀書。他們經常在旅館中吃午飯,靠著那面敞開的窗子,吃清蒸湖上鮮魚,雞蛋蒸草菇,或者一盤凍肉;不到晚上,他們是不吃油膩的菜餚的,然後,他們回到房間裡;室外陽光猛烈,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他們放下竹簾,躺在陰影中,彼此的臂腿交纏。
「我看你這副可憐相真難過,」他的新娘俯在他身上說。「我們可以住花園旅館,春天時我們在那裡多快樂啊!現在去,只有我們兩個,一定更好玩!」
「我沒有不高興。」
他的舅父走了之後,偉林又開始不安。舅舅來時,他不想對舅父解釋:「我真的在用功,雖然看起來不怎麼像。」他認為舅舅對他一定發生誤會了。他要去對他解釋,但是阿華叫他不要去。
偉林把自己關在他父親的書房裡,開著電風扇,穿著短褲赤著腳,盡力的集中精神讀書。他每一個毛孔都感到涼快。他打開門出來吃中飯的時候,暑氣就像鍋爐中噴出來的熱風一樣襲擊著他。
「你認為我的腳趾怎樣?」
「我不好。」
「來了,來了!」
「我想還是不要吧!」偉林煩惱地說,一面撫弄著她的頭髮。他床邊放著一疊文件,是股市的幾家幕後活躍的洋行的報告。他父親要他研究這些資料。
「在聽,在聽。」
他們在高莊小坐,飲龍井茶。船回湖濱時,已經是傍晚,西天落日,紅霞返射在葛嶺山頭,遙望湖上遠山和湖水湖煙,接成一片。「這一切美景是上天贈給詩人的!」偉林說。回來後,兩人都叫肚子餓,於是到杏花村吃晚飯,點了一道春筍燒鮰魚,美味極了,又叫了一瓶白玫瑰,喝了,兩人都微有醉意,大聲笑著鬧著地回到旅館。
我亦願意讚美這神奇的宇宙,
「你現在去吧!」
「我要你知道,無論你考得及格不及格,我都不在乎,」阿華說。
溽暑現在正在大半個中國大陸施威,驕陽燒烤著大地,漂白了天空;在上海,只有在太陽像一個紫色的球,沉到海裡時才有一絲涼意。
「當然不會,只要你快樂就好了。」
「啊!我一定負責叫偉林用功。我們把書都帶去!」
阿華看著他說:「你想你父親會准我們到杭州去嗎?你在那裡讀書比在這裡好,起碼湖上有點涼風。」
「不要說我好。」
「甚至不要說你好?」
「還有半小時,」他說。
「但是你討厭去,不是嗎?」
「你太好了。」
「你不高興嗎?」她說。
和_圖_書不,我沒有什麼。」
他們馬上跑到二樓。徐太太的房間裡的百葉窗都拉了下來,她正在休息。阿華對她提出他們的要求。
「不怕別人說話?」
他從口袋中取出一支口琴吹奏著,他那軟弱,長期屈服於他父親的意志的心靈,這時突然變得如癡如醉。
我亦願意忘卻人間有憂愁,
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
「是的,不過我應該去學習。爸爸要我去那裡得些經驗。」
「你不應該笑我,因為我正盡力要使你對我有完整印象。」
「噢!偉林,不要說這種話。」她說。她捉住一隻正在砂礫上爬行的綠蜥蜴,放在他的手臂上。蜥蜴爬進他的袖管裡然後從領口出來。
「我想還是不要去的好,」偉林說。
偉林在池子裡站了幾個小時,回家之後他仰臥在床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偉林帶著平靜的心情走進他熟悉的學校。他是第一個到達的,隨著很快地其他七個人都來了,他們坐在教室中,四週十分沉靜。教授進來,把試卷分發給他們,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兩個鐘頭後,他們休息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考下去。這時偉林卻聽見有些人在運動場打籃球。每一次不論誰投出一球,就有人報分數:「廿一比七!」時時有吹哨子的聲音,又有人叫:「犯規!」「中了!」他們的聲音和腳步的回聲使他不能再專心注意考卷。「犯規!」「好球!」「廿八比十四!」他瞥了室內其他的人,他們都俯在桌子上若無其事的埋頭用功。「我跟他們不一樣,」他想。「為什麼他們要這樣用功?生命無非就是一個大競爭,大比賽嗎?」忽然他感到全身發癢,頭上冒出很多汗珠,鼻孔和舌頭上也有著特別的感覺,直到鈴聲響了他才醒悟已經是十二點了。
「你已經很成熟了。」
「不要這樣講,」她說。「我不愛聽。」
像一隻沒掛累的梅花雀,
他們要返回上海時,偉林巴經胖了五磅。阿華感到十分驕傲。下午他們算清了飯店的脹,又手拉著手到湖濱作最後一次的散步。
「你說話說得太多了。你總在最不便當的時候講最奇怪的話。」
「甚至不要說我好。」
第二天早晨,他們很有計畫的在七點鐘起了床,吃過早餐,就帶著書本到花園去。湖邊有一棵很大的柳樹,柔枝垂到地面形成了一個圓圈,他們彎著腰走了進去,坐在樹和*圖*書下,兩人久久的互相注視著。日光從葉縫中照進來,把他們的臉都照綠了;微風過處,水面的閃光也從枝椏間反映到他們的臉上。
「我在試試看我能不能感覺到我的指甲在生長。」
「我最羨慕的是《浮生六記》裡的沈三白和芸娘兩夫婦的生活。他們認為淳樸、恬退的生活是最美好的。假如我們也能像他們,一意只求享浮生半日閒的清福,兩人促膝暢談書畫,什麼也不顧,那有多好!」
「我很高興我們結了婚。我一直懷疑我是不是有了孩子,我喜歡知道自己有多成熟。」
「你應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們是孿生的。我來把我的手放在你的頭上看看我能不能感到你的頭髮在生長。」
不是有家歸未得,鵠鳩已佔鳳凰巢。
他們通常在四點鐘左右起來。傍晚的時候,偉林喜歡喝幾杯酒。他們就走進湖邊的酒舖叫半斤白玫瑰,要一碟白切雞,加上一小碟花生米和幾片皮蛋。阿華發現她也能喝一點而不感到頭暈,偉林卻是酒量非常大而且很好飲。幾杯下肚,他的臉色好看起來,他就會心血來潮,跟她講有趣的故事,她從來不曾見到他這樣生氣勃勃過。這和他在上海時的沮喪完全判若兩人,使得她益發深信他們來杭州是來對了,他們回去後,事事都會好轉的。
「我在這兒等你出來。」
「那麼,好吧!」徐太太微笑的說。「舅舅在那裡,我叫他照顧你們。」
徐太太還沒有說完,阿華就拉著偉林跑上三樓,把衣服扔到手提箱裡,一面不能自制的大笑。然後,她又儘快的把他拉下樓去。不,他們不需要吃晚飯,他們可以在火車上吃。不,請不要打電話叫舅舅來接車,他們會找一間旅館住,不要住在別墅。
「我是不是好太太,偉林?」她說。「我從來不知道我會做一個這樣好的妻子。」
「我不要你評判我或者用任何形容詞來形容我,無論我是好是壞。我就是阿華,你就是偉林,這就夠了。你要是能夠站在一旁來批評我,就使我難過。」
「爸爸回來以後,舅舅會把我不去交易所的事告訴他的。」
他們深深地互相注視,好久都不說話,他們終於平安了,現在,世界上再沒有東西能觸犯他們了。秋天考試的威脅,交易所的壓力,統統都煙消雲散了,現在除了他們自己,世界上再沒有重要的事。
「還要去遊湖嗎?和圖書
「吃過晚飯後再去吧。」
「阿華,假如我考試不及格,你會看不起我嗎?」
「啊,我多麼快樂!」她無聲地說。
他們出去了,在三潭印月、楊莊、孤山、平湖秋月等處玩到晚上才回旅館。
他們乘半夜的火車回到上海,計畫火車到站後直接到聖約翰大學去參加考試,等考完了才回家。
「你太激動了。不要哭,我立刻就看你的腳趾。」
「今晚不要了。我不要明天早上頭暈。現在我的頭腦有條不紊,我不想攪亂它。」
「我感到我像關在一隻綠紗籠裡的金絲雀,」偉林夢幻般的說。「平和而寧靜,這裡簡直是天堂。」
「假如你發現我終生一事無成,只知道愛你和你一同享受生活,你會對我失望嗎?」
每天在他們看來都是相同的,然而每天卻都有著特別的意義,那就像在一串漂亮的珠串上再加上一顆更完美的珍珠一樣。
「也許我成熟到只要看你一眼就會懷孕。」
一夜,阿華醒過來發現偉林也醒著。他正望著天花板,兩隻手舉著,他把指甲的尖端放在他的大拇指上。
火車到上海時是早晨六點鐘。兩人都覺得精神勃勃,腦筋很清爽。他們把行李寄在火車站,便走了出來。街上沒有什麼人。他們乘了一部三輪車,找到了一家粥店,是專門做黃包車夫的生意。他們要了兩碗粥和兩根油條,把油條撕碎了滾在粥裡吃。熱粥吃到喉嚨裡很舒服,吃完他們便坐了公共汽車回到靜安寺路,照習慣在徐公館門口下來,但是沒有進去。從靜安寺路走了十五分鐘就到山谷的家了,他們也沒進去,只在門口望望,忽然聽見有人在抽開門閂,他們就溜走了。再走一些路就到兆豐公園了。那時才七點鐘,他們在板凳上坐了下來。因為板凳上有露水,偉林便脫下了外套,舖在上面給阿華坐。
「豈有此理!這麼久了你還沒有注意到我的腳趾嗎?請你馬上起來看看。」
最後他們又互相抱著睡了。
「到杭州去避避暑是過分的要求嗎?」阿華懇求著說,她坐起身。「等你每天溫習功課完畢以後,我們還可以好好的玩玩。我的婚姻生活一開始就這樣,不像渡蜜月呢。」
「你在幹什麼?」她問。
「要去喝酒嗎?」
偉林說:「我們去問媽吧!」
「真的嗎?」
徐寶豐在婚禮後的第二天就動身到澳洲去。吳安順也去了杭州。
「咦,這是什麼意思?」偉林說。
「那麼是什麼事呢?」
「我也這樣做過。」
在杭州住了幾天以後,阿華受了偉林愛好恬靜的影響,也變得非常沉靜。她變得很容易hetubook•com.com感傷,很容易流淚。
「我管不了自己。有的時候我會想到一些最可笑的事。我在想我那可憐的姊姊在做什麼,又想她可曾有過像這樣的好日子?我要我所愛的人都一樣快樂,你在聽嗎?」
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為什麼?」
一吃過午飯,他便趕到中央路的上海眾業公所,在那裡買賣的主要是外商公司股票。裡面擠滿了人,人人望著一塊時時刻刻跳動著紅色阿拉伯數字的拍板台,隨著數字的變化高聲呼叫。偉林聚精會神地設法記住那一百多種股票的名稱。這一百多種股票中比較熱門的有三、四十種,包括金融股票、保險股票、地產股票、船塢碼頭運輸股票、公用事業股票、紗廠股票等等。他父親說,要特別注意幾家幕後活躍的經理股票的洋行,他們不僅深知市場底蘊,還熟悉各公司的實際營業狀況,並且這些公司大都是他們直接管理的子公司。此外尚有一壯規模小的公司,很容易為他們所操縱壟斷,所以他們要操縱市場,抬拉撳壓,可以異常靈活。價目都用美金計算,池裡的人,有的是把手掌伸出縮回做記號,更有人扔小紙團來來往往,還有許多人跑來跑去,有的跑到池子外打電話,再跑回來,也有人在池子外邊咬著耳朵密談,有的壓低了嗓子爭論,每次那紅色電光跳動一下,就令人緊張一下。
「我不會無聊。我會坐在這裡想你,在這兒翻你的書,把答案一個個用傳心術傳給你。」
「我要你對我有一個完整的印象。」
「我也來放在你的頭上。」
偉林站了起來,阿華也站起來把濕的外套遞給他,他說他不要了。他走到學校門口回頭看見阿華用手指著他,後來他才知道她是叫他把襯衫塞進褲子。他塞好了就走進學校大門。
「你如果這樣不放心,我們回去好了。」
偉林不作聲。
阿華說:「要自信一點,偉林,我會照顧你的。」
「我覺得自己過去只是半知覺似的,現在才醒了過來,」他緊握著她的手說。「我血管中的每一滴血如今似乎都不同了,你的愛充實我的生命,我要聞它,我要吃它,我要吸它。」
過了四個鐘頭,他們抵達杭州,已經是午夜了,夜晚的空氣清涼芬芳。他們到達花園飯店時,偉林只好承認他們來得對。他想起春天他們來這裡的情況,在湖上和阿華的談話,那種內心充滿寧靜而美好的感覺。
「我以前很怕別人對我有什麼印象。現在我只信任自己。你也應該信任自己。」
早上,她常比偉林先醒過來,起和圖書身走到窗口,看船伕洗刷船隻,看船娘從市場買回雞蛋和蔬菜。她到浴室去梳洗、修指甲,做一切她要躲著做的事,使他永遠看不到她難看的時候。她出來時他還在睡,她也不忍叫醒他。她看著他睡覺,頭髮凌亂,嘴巴微微的張開,她心中充滿的了對他的愛,是難以形容,沒有方法表達的,她感到自己失去了口才。偉林已不再有任何憂鬱了,阿華很驕傲,她覺得這是她的功勞。一切的提問似乎都消滅了。所有以前佔去了她整個有知覺的生命的,那種對事物的細察、思考、衡量和判斷,現在都停止了。一個新世界展開在她面前,一個憑她的感覺而不是憑她的理智就可以知曉的世界,但是她從各方面都知道,這世界和她有過的一切夢想和希望是相等的。現在,她甚至不再夢想。
他背了一首詩——
「真的嗎?小時候我每天都要去數數我的頭髮有幾根。」
「我沒有注意到你的腳趾。」
有一天,他們到白雲庵抽籤,抽到的籤詩是:
「當然不會。你知道我不在乎這一類的事情的。」
寒風陣陣兩瀟瀟,千里行人去路遙;
陽光開始照到樹梢上了,光線篩過樹葉,像無數的金針似的射到地上。偉林望著他的手錶。「八點鐘了。」
他們像做賊一般逃出了上海;上了火車以後,阿華就發出一聲勝利的尖喊。她叫了兩客炒飯,又買了一包包的牛肉乾和各種水果和糖果,他們一面吃,一面偷偷的交換著愉快的眼色。吃完晚飯,阿華更是精神勃勃,不斷的向偉林保證他們這樣做並沒有錯,但他仍然一臉憂慮,只是望著他的妻子,一言不發。
「甚麼地方我都愛。」
「誰曉得?」阿華說。
「我想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徐太太說。她看見阿華的臉就無法拒絕。「假如偉林好好用功通過秋天的考試,我想你爸爸不會介意;可是他不用功的話,那麼他發現你們去過杭州,是會大大生氣的。」
「你是我的生命和靈魂,」他說。
「你會無聊的。我要到十二點才出得來。」
他抬起頭來時,像在述說一件簡單的事一般平淡地說:「啊!阿華,我多愛你!你是我生命中的一切,你是我生活的意義。假如你不愛我,我寧願去死。」
「偉林,我身上那些地方你不喜歡?」
一天下午,吳安順到旅館去看他們。他在走廊上等了很久,偉林才把門打開一條縫問他有什麼事。安順看見阿華躺在牀上,背向著門,他尷尬地叫偉林沒事時去看看他,說完就走了。他覺得這樣總算已經是來看過這小兩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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