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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盤街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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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美珠又嗤的一聲笑說,「十萬塊錢哪裡買得到德輔道的理髮店?」
「政府要拆金盤街這些危樓了。每人可以分到十萬塊錢。」莉莉冷冷地說。
「先合夥,然後再把老闆擠出去。」鴨嘴仔說。
大家笑了,鴨嘴仔得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黃牙齒。他看看莉莉,她卻不理睬他。
寶倫的心跳得很快。他體會到,「大變化」在發生,但是怎麼會呢?大變化應該是拆樓,領到十萬元,搬出金盤街。
寶倫覺得真討厭。電影的故事和音樂還在他腦裡盤旋,他不想馬上又來體會戲院外的境界。他慢慢地擠到彌敦道,附近的戲院同時散場,湧出的人群塞滿了行人道,亮晶晶的汽車像一道河水在馬路中間川流。龐大的紅色雙層巴士,像即將生產的畜生,氣喘吁吁地向前爬行,到了一站放出幾十個人,再載上幾十個人。寶倫從戲院出來時,皮膚是乾乾涼涼的。現在,汗又冒出來了。雙臂流汗,一頭也是汗,等到汗把他的襯衫全弄濕的時候,那部電影的情節也不再繞在他的心頭了。他又變成他自己——蔡寶倫,十三歲,星期六下午看了電影要回家。
寶倫來到森林樹梢上,與鳥類為伍了。通道左右是用木板隔開的床位,失業鳥、會計鳥、咳嗽的雛鳥,各在自己的單位。走到通道盡頭,拉開布簾,看見他父親——病鳥——還是躺在床上。
自從他考過中學升學會考,成績優異,進了一所政府輔助的第一流中學,他母親就以為他有直接路線通到香港政府,打聽得到所有的消息。他是「貴族學校鳥」。他走到騎樓問姐姐:「是不是真的?」
「不,我要說,」儀玲說,「我要說話,這就是我的脾氣,不能改。你爸是受過教育的,要不然怎麼能排字?所以我不能饒他,我能做到的都做了,精打細算,莉莉也唸到初中三才去工廠做事。唉,我們的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都是因為你爸不肯掙扎,膽子太小,想一直排字排到老,不肯找別的機會。你們應該明白的。姓蔡的一家人都一樣,像白菜,而我不同,我不怕冒險,我姓杜,是杜鵑花,不是白菜。」大家一陣發笑。
「什麼?」大胖子的女兒喊道。
「我們在鄉下也是窮,但是不是這樣過日子。」她說。他們是廣東梅縣客家人。她父親自己曾有幾畝hetubook•com.com田,也幫一家大戶工作,大戶對他們好,儀玲有機會上學,一直讀到初中三。「鄉下地方大,一天工作下來,大家就坐在外面休息。秋天有柚子,冬天有柑橘,空氣新鮮,抬頭一看儘是天空。我們可以走整天的路都碰不到人。我最愛到處亂跑,跟著男孩子跑。跑到人家的果樹園吃果子,鄉下的規矩是,可以盡量吃,但不可以帶走。大家都守規矩,因為人人夠吃夠穿,什麼鐵絲網,床位呀?但是日本人來了之後就沒有好日子過了。唉,裡面的情形不要去想最好。我們總算是運氣,跑來香港。我父母也死了。但是我不甘心一輩子這樣住下去。阿倫,你畢業之後,會找份好工作,會替你媽弄個兩房一廳住。我知道的。」
「阿彌陀佛!」美珠笑道,眼珠翻轉著。
寶倫突然覺得比父母成熟世故,拿他們兩人都無可奈何。
「沒有什麼變化,」莉莉說。
寶倫吃了一盤冷飯拌肉鬆之後,用小半桶水洗臉、手、腳,就躺在騎樓的床上準備睡覺。
「天無絕人之路。」她又來了。像母親一樣,雖然受過的教育不多,口才卻不錯,出口都是成語。
他走進去,看見父親躺在床上跳搖滾舞,雙手在空中亂抓,雙腿一伸一縮,全身在扭動,沙啞的嗓子抽著瘋狂急促的拍子,眼球好像要從腦裡彈出來了。
寶倫把報上的消息讀了出來,鴨嘴仔從床上站起,說,「業主或許可以拿到錢,有長期租房契約的也許領得到,但是租床位的哪裡有份?要有的話,單是這層三樓政府就要付四百萬!」
寶倫叫了一聲阿叔,一口氣跑上黑漆漆的樓梯。到三樓,摸到門閂,推門進去看見叔母站在烈火熊熊的爐子前面炒一大鍋韭菜豆腐。她每月付給房東十塊錢,有權利在公用廚房燒飯。她鏟著豆腐,掀開熱氣騰騰的飯鍋,又在燒開水,忙得滿臉通紅,眼睛亮得好像有鬼附身,紮在她背後的嬰兒的頭,跟著她的身子搖晃。
「有沒有吃什麼?」
「報上明明說,金盤街。」母親也走到騎樓,有點生氣。
「看呀!」儀玲催他,但來不及等他讀,自己先把消息告訴他。「政府要拆金盤街這排樓了,要給每個住客十萬塊錢叫他們搬走!」
父親也許在裡面聽呢,寶倫想,母親怎麼可和*圖*書以這樣說他。但也許是因為他病有起色,母親這才在吐苦水。但也可能是因為他病勢惡化,而她撐不住了。
儀玲沒有跟去。
鴨嘴仔租的是在他們旁邊的騎樓床位。「什麼事呀?」他問。他的臉長得像唐鴨子,伸出一對長長的嘴唇,所以綽號是鴨嘴仔。
「阿叔已經去撥九九九號電話。」莉莉說。
「別說了,媽。」他說。
父親在叫。他是不是一直在靜聽?寶倫走進去問,「爸,要喝點水嗎?」他從熱水壺裡倒了一杯,父親撐起身子,呷了一口,又悶聲不響地躺下去。爸醒了有一會兒了,寶倫看得出,他什麼都聽見了。但他不出聲,並不就是意思他沒有在為他們一家掙扎。
他更提高嗓門嚷道:「沒有巧克力的!」
終於有一輛巴士到站停下,他擠上去,爬到樓上。巴士漸漸離開九龍鬧區,把他從繁華世界帶走。從房屋伸出晾著衣服的竹竿愈來愈多,先是三五根,後來是塞滿窗戶騎樓。偶爾,他看見一個像蘋果的小圓臉,從竹竿後面探望。他感覺到自己在進入森林。
「你相信?」寶倫問。
儀玲看見兒子,把針線丟下,一把抓住寶倫的手腕,「阿倫!你看這個!你爸不相信。不相信!要不是真的怎麼會登在報紙上?」她抓起一份「成報」指著一段新聞要他看。
「喔!我還以為我們要住進兩房一廳的公寓了呢。」儀玲也跟著大家笑。損失十萬元的希望,她倒很輕鬆,寶倫想。「兩房一廳,加廚房浴室,乾乾淨淨的,容易打理。鴨嘴仔,你要是有十萬塊錢,會怎樣用?」儀玲問。
「我去。」莉莉說。擔架來了,救護車的人匆匆把父親抬下樓,莉莉和叔叔跟著下去。
「想得不錯。」儀玲說,翻過頭去看左邊床位叔叔的子女,他們擠滿了個雙架床。「你們呢?有十萬塊錢要怎麼花?」孩子們笑笑,沒說話,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倒相信。」莉莉說。
他瞪著她。他們生活中的大變化是否畢竟來到了?
看電影的時候,寶倫把自己都忘了。現在,黑鴉鴉的觀眾突然變成有面目的人,他們喧嘩著,推來推去,在搶買零食。寶倫被困在人群中,旁邊一個大胖子把肚子擠壓在他胸前,對靠戲院牆壁站著的子女大聲叫,問他們要吃哪一種冰淇淋——香草的或是草莓的,因為m•hetubook•com•com巧克力的賣完了。
有五六十個人在排長龍等開往深水埗的巴士。寶倫等了許久,來的巴士都因客滿沒有停。他抬頭望著對面高樓大廈外掛出的招牌:「環球偵探服務社」、「泛亞航空業務公司」、「好萊塢舞蹈學校」。這些招牌更使他想像自己長大之後,會不會變成偵探或是飛機駕駛員,或是去好萊塢當明星。
電影散了場,寶倫跟著人群湧到戲院門外,發現那不是彌敦道,而是一條窄小的路,他感到很奇怪。再看清楚,原來大家是從戲院的側門走出來的,窄路上滿擠賣糖果、冰淇淋、魚蛋、烤魷魚的小販。
寶倫卻很欣賞這個比喻。儀玲也半哭半笑。寶倫能從父親的眼光去衡量她。
杜鵑花雖然鮮艷奪目,卻不如白菜那麼實在。而他和莉莉呢?是白菜杜鵑花混成的雜種。
他因為剛看戲回來,所以對父母還能保持一種客觀的看法。他有個感覺,覺得父親在假裝生病,母親在假裝做針線,再感覺到,有一天,他們的生活會來個大變化,使他們開始過真實的日子。
救護車的響聲慟哭似的傳來,又戛然在路口停下。
「要請個醫生才對。」
「明天爸不好一點就去找醫生。」莉莉站起來也進去了。她像爸,把煩惱都悶在肚子裡。
寶倫望望躺在騎樓上的姐姐莉莉。她在看電影雜誌,也不抬一抬頭,所以寶倫知道,母親又在大驚小怪了。他應該習慣了,放學回來,母親像這樣一把抓住他,告訴他這一天裡所發現的大事——一件襯衫上的印子洗不掉,一件背心穿了洞,或是興奮地對他宣佈,才花兩毛錢買了四個「並不太爛」的芒果。為生活掙扎,母親的一天充滿了驚奇和挫折。但每次被她一把抓住,他總以為,他們起碼是中了彩票頭獎。
「又要喝水?阿倫剛剛給你喝過的。唷,你的頭怎麼這麼燙?要不要我熱碗粥給你吃?好,不囉嗦就不囉嗦!我是好心問的嘛。你愛生病就生病吧。」
整個騎樓上的人都聽見了,堂姐美珠嗤地一笑,「我才不信。」
「相信媽的話。風水輪流轉。」
但這時,這身份還有點新鮮。他在彌敦道上走,不時有一陣陣冷氣從飯館酒店裡吹出來;那些大門一開,也漂出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那些飽嘗稀罕的山珍海味的人們,過著神奇奧妙的hetubook.com.com生活的陌生人。他想,有一天,他的生活會發生大變化,使他變得跟他們一樣,過著不平凡的日子,做出豪氣縱橫的事,好比電影裡的人,離鄉背井,到異國去與自己的心靈搏鬥,或是領一支軍隊起義,或是為愛情犧牲自己的生命。
父親搖搖頭,閉上眼睛。寶倫不安心地回到騎樓。母親又在說話了。
儀玲放下手說,「不,不請醫生。要是你爸一病就請醫生,我們早就變成乞丐了。那天下大雨,他傷風回來我就對他說,『休息休息吧,人家請你是做排字的,不是搬書搬紙的,那種粗工應該叫別人去做!』你爸說,『不要囉嗦啦。』我一開口,他就嫌我囉嗦。嗨,總要有人囉嗦。整天悶在那暗房裡工作。『對老闆說,要我搬書我就不幹了!』我說,可是你爸從不開口,脾氣就是那樣,要給人欺侮到身體垮了再說。」
「那怎麼可以說。」儀玲罵道,「一個人生來窮,並不是就要窮到死,風水輪流轉,誰積夠了福,好運氣就轉來了。佛陀說的。」
月亮升起來了,把金盤街抹得像剛擦過的銀器。月光伸進騎樓,撫摸著他的臉,他的手臂。他輕嘆了一口氣,想到母親小時候在鄉下跑的情況,就好像自己也在田裡的小徑上跑,跑到人家的水果園,爬上一棵樹去摘橘子。他摘了一個很大的,就坐在樹上剝著吃。遠處有一座小山,山邊長滿又紅又紫的杜鵑花,山頂上還有個兩房一廳的白色公寓。一股涼風吹來,他周圍的綠葉微顫著,他心裡感到無限的消閒。他正想伸手再摘一個橘子,忽然被莉莉搖醒。他朦朦朧朧睜開眼睛,看見裡面的燈開著,他母親和叔母好像在深夜裡在照相館裡照相,一動也不動。
突然,他們的母親雙手摀住臉,哭了。
他母親坐在床邊做針線,頭上老是蒙著個細密的髮網,使她看來整整齊齊,像個有條有理的婦人。寶倫卻知道,母親的外表與裡面的人完全不同。她的思想網路,只有他明白。她有一張秀麗的臉蛋,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皮膚潔白,又圓又大的眼睛。但是她隨時都會把臉揉成非常難看的一團皺痕。同樣的,也會忽然把臉像塊緞子一樣,攤得平平服服。
「問題是,什麼時候拆到三十一號?星期一你去學校打聽。」
「爸怎樣?」寶倫低聲問姐姐,他恍然明白母和圖書親這次如此大驚小怪的原因。
「不肯吃,只要喝水。」
「為什麼不信?」儀玲說,「阿倫,讀來給大家聽。」
「莉莉,我擔心。」
「誰陪病人去醫院?」
金盤街的樓房處處亮起燈,街上的人一個個伸頭從窗口騎樓探望。出了什麼事?一個穿白衣的男人從救護車跑出來了,叔叔在街上迎接,帶他上樓。那白衣男人帶著一股藥味闖了進來,他摸摸父親的頭,聽聽他的肺,跑到騎樓叫人把擔架拿上來。「肺炎。」他說,「所以他喘不過氣來。」
寶倫在長沙灣道下車,拐進狹窄的金盤街,頭上的竹竿像交叉的樹枝一般佈滿上空。嘈雜的聲音從上面傳下,像許多鳥在吱吱叫。他辨認出縫衣機克達克達的響聲,電動鑿孔器嘶嘶作聲,還有噼噼啪啪的打麻將的聲音。他俯視路上,有人躺在地上睡覺,有人坐在小凳上用煤爐燒飯。做燈罩的癩子在店舖前彎擺鐵絲,木匠在掃地,也隱隱約約辨認出賣炭的老頭子在他店子裡吸煙。寶倫的叔叔蹲在金盤街三十一號門口吃飯,面前擺著兩樣小菜,他像個麻雀一般,用筷子從地上撿啄起來吃。他那賣拖鞋的攤子就擺設在門口,他的生意卻大半是補鞋,在進門口的樓梯下擺著一個木箱和他補鞋的工具,他在那裡還裝個電燈泡。
她好像比剛才鎮定得多,她像朵杜鵑花,在潮濕悶熱的夜裡開了,吐著她對過去的留戀,對未來的希望,像一股芬芳充滿空間。等到父親再叫的時候,她已經有力量站起來,走進去看他。
她已經不對父親抱這個希望了。自從他們從鄉下逃來香港找阿叔起,他們就一直住在這裡。寶倫是在香港出世的,對母親回憶他出世前的事,很注意聽。
那理髮師搔著赤膊瘦排骨的身子,說,「把老闆的生意買過來。」
再過去住的是瘦婆,她看起來像個十七八歲的病人,長得很清秀,其實她已經三十出頭了。大家叫她瘦婆,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床位堆滿盛開彩色繽紛的菊花、劍蘭、玫瑰,都是塑膠的。「天下沒有那種事。」她低聲說,一面把花蕊插在花梗上。
莉莉仰臥著,一雙漆了鮮紅指甲油的赤腳靠在欄杆上。「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她一面看雜誌一面厭煩地嘆道。
他也趕下樓。
「還要點什麼嗎?」
「肺炎!」儀玲叫道。「我們以為不過是重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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