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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盤街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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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第一部

等別人走了,她放下布簾,從床下拉出一個紙箱,從箱底翻出一個小紙包。裡面有一疊紅色綠色的鈔票,她抽出兩張紅的,把其餘的包回去,塞到紙箱底,再把紙箱塞到床底,她站直時,臉上非常鎮靜而又很蒼白。
啐!我不要去做什麼魚翅工人!他愈想愈急,快步向前走,在金盤街口看見母親在向小販買魚,用手在籃子裡撿魚,他匆匆走去。
「事情還沒辦好。」
「媽,你也不必為這個操心。」莉莉說。「我們有辦法。」
「三塊錢。」儀玲說,「阿發姐每瓶抽五毫佣金。我也是精神好的時候才做做,從來沒有打過算盤。」
他站起來,靠著欄杆朝街上出神。不久,看見阿發姐搖搖擺擺地走來了。她四十多歲,在附近開一個賣罐頭食物的雜貨鋪;沒有結婚,金盤街上的女人都羨慕她,說她自己經營生意,既沒有男人跟她發脾氣,又沒有子女把她拖倒,真有福氣。她們這樣說的時候,阿發姐就向椅子一癱,咧嘴一笑,露出她的金牙齒,雙手在肥胖的肚子上一擺,顯出金指環和金鐲子,她胸前掛的是金鍊子,耳朵上是金耳環。
〔r+9s〕÷20
他再張開眼睛時,已經是早上。他奇怪自己居然一覺睡到天亮。剎那間,昨天的事又都湧到他的心頭。
「是,我是積了一點錢,給寶倫當學費用的。」她說。「他要繼續讀書,中學畢業,找份好差事。你說我說得對嗎,寶倫?」她的字是一個個吐出來的,講得很慢。
「醫院要知道我們想怎樣安排。」莉莉終於說,「他們可以辦,我們也可以自己辦。」
他還是預備功課吧。明天是地理課——「英國各郡」。啊,悶死了!展在眼前的是一列破爛的舊樓。但他翻看教科書的插圖,認出了這些樓層和英國某些房子一樣,猜想它們一定是英國建築師,起碼是留英的建築師設計的。曾有個時間,這些樓房是新的,在中日戰爭之前,小康之家在這裡住過,窗口擺著一盆盆的天竺葵,白紗窗簾隨著微風飄動。時間哪裡去了?誰說什麼是可能,什麼是不可能的?我們只要賣他一百二十瓶酒,就可以度過這難關。這並不是無理的要求。
「要當店員,起碼要穿件旗袍,或是一條裙子。穿著衫褲,不在工廠做事,就是去當傭人。」
「去看看工廠有沒有再招請工人。」
瘦婆眉毛一翹,疲倦的臉上露出微微笑容。「好的。」
美珠掀起水桶蓋子。「嘩!」她叫了一聲;取出兩個蒸籠。「哎唷!」又叫了一聲;拉出一條長塑膠水管,向底下一望,發神經似的笑出來,「還有這麼多空瓶子。」
有人把球扔來,寶倫再把它拋到天空,籃球再次在穹蒼飄飛,好像整個天空裡只有它,什麼別的都沒有。球再次漂亮地進網。寶倫體悟到,往日他喜歡做的事,他仍然可以做。他的生活沒有粉碎。學校和往常一樣,沒有變。上課的鈴響,他走進課室,和每個星期一一樣,聞到週末帶來的新鮮味道,外面澆過水的草地的香味,課室裡刺鼻的漂白水味,不像平時,那股橡皮粉筆、汗酸味。他的座位是第四排靠窗第一個位子,同學們拉開椅子,等張老師進來之後才坐下。下星期是大考,這星期溫習舊課。張老師出了二十個習題,第一個是找出〔(r+s)÷4〕─〔(r─s)÷5〕的答案。
「謝謝你!」瘦婆說,「這樣明天就可以拿到工廠去。回來的時候買一瓶潤喉枇杷露給寶寶吃。」
「材料呢?要多少糯米?」
寶倫納悶著,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回來之後又會怎樣。他躺下來想等她,但突然疲倦像排山倒海的巨浪,把他吞沒了。
他走到公用水龍頭,看到已經有一百多人,大多是小孩,有幾個是他認得的,都用水桶、汽油桶、鍋子什麼的替他們排隊,自己則站出來在旁邊玩牌彈彈子。他也把自己的水桶放下,跟一些孩子玩起彈子來。他知道這太幼稚,在學校裡他是不會玩的,但這些孩子不是同學,等水的時候不妨一玩。他有一手,贏了五個珠彈子,水才來。
「水怎麼辦?」
「誰說你要去的?」儀玲叫起來,臉繃得很緊,「我有沒有說你要當傭人?」
天呀!上學校!https://www.hetubook.com.com寶倫沒想到已經是星期一了。他趕緊穿上白色的襯衫、灰色長褲、短襪,雙腳鑽進皮鞋,抓起書包便向外跑。平常,他總是帶點什麼去學校充午飯吃。今天母親沒有準備,他也不想提起這件事。他口袋裡有八角錢,中午可以在學校門口買包子吃。
考了一天英國地理,溫習了一天英國文學,毛姆的英國仍塞滿寶倫的心胸。他似乎還記得,天外還有一個世界,有一位牛津大學畢業的作家和一位文學評論家,伶牙俐齒地在辯論英國文壇的前途。
「一向你給我多少瓶,我就賣掉多少瓶,不是嗎?」
大家向門口走去時,叔母的手重重地搭在寶倫的肩上。「今早還沒吃吧?」她看看嫂子。「讓他吃了再去,好吧?」
「廣東梅縣蔡氏補酒」,他想像著標籤上所印的字:「梅縣蔡氏補酒為中國八大名酒之一,純以糯米為原料,配以優良泉水精工釀製而成。專治婦女體弱,產後失調。」
「為什麼不擔心?」
儀玲沒響,她走到騎樓去煎小魚。再不煎,就要壞掉。她煎好之後,用一個盤子把魚蓋著,再回來在床上坐著。空中的壓力似乎愈來愈高。
「阿發姐會幫我賣。」儀玲聲音平穩地說。「我們自己也會推銷。」
「你說她要幾瓶?」
「你說得有道理。」
他感到興致勃勃。其他的習題不難,他用圓規和一枝削得像針一樣尖的鉛筆,畫了美麗的圖案。全部習題做完之後,他朝窗外望去,想到父親大概躺在醫院冷藏庫的一個抽屜裡,像一條冰淇淋一樣,頓時懷疑自己是人還是幽靈。窗外是那麼寧靜,整齊。園丁在推剪草機,機器格答格答地響。課室裡不覺得太熱,因為天花板裝著電風扇,所有的窗子又都敞開。
「這麼一條小鯪要五毫錢?它的眼睛都暴出來了,你看鰓的顏色!不新鮮,我要這條!三毫錢。」她的聲音好像哭過了的。她伸手要他看那條三毫錢的魚。寶倫注意到,她頭髮上加了個白結,一身黑衫褲,眼眶紅紅的,臉色白得好像皮膚是透明的。但是仍舊一貫作風。她不知道有一天她自己也會死亡。寶倫看見她這副樣子,放心了,但也感到萬分悲痛。在陽光下,滑溜溜的小魚在她手掌上熠熠閃爍。
她再坐了一下,便站起,搖著屁股走了。
她的男人沒有事做,整天在外面找機會,晚上露宿街頭。他們十歲的大孩子跟他睡。三樓的房客要算這一家最窮,別人分得出舊衣服、舊鞋,就送給他們。寶倫回到自己的床位,想著這一家人的處境,不明白瘦婆怎麼能這般安寧地工作。
不久,巴士來了。五十幾個人都想擠上去。寶倫是擠巴士專家。要是賣票的把門砰然在他面前一關,他還是可以抓住門外的把柄。法律規定,巴士開行之後,乘客不得抓住把柄掛在外面,所以賣票的只好開門讓他進去。寶倫就這樣上了巴士,緊靠著門,看見天天經過的路照樣過去。一家戲院貼出下星期要放映的電影預告,他不覺伸長脖子看個清楚,又縮回頭,覺得很不應該。
「那就好,」母親說,「那就好。」
「寶倫不去跟人做工。」她說。「寶倫要上學讀書。」
「你媽買了什麼東西呀?」
他用心做功課,整夜夢想著必須記得的英國城市的名字,夢到自己在泰晤士河堤畔散步,在泰爾德畫廊看名畫,在布萊頓的沙灘邊的小茶館喫茶,吃薄薄的青瓜三明治、鮮奶油蛋糕,他夢到肯德的蘋果、溫莎堡壘,伊麗莎白女王封他為爵士。直到聽母親的叫聲才驚醒:「懶鬼,快起床!水來了!」破曉將他卑賤的生活,一古腦兒又傾瀉在白日上。
她給了他一大堆的花瓣花梗,他就抱回去自己的床位慢慢地做起來。
「那麼,每瓶成本一塊,阿發姐五毫,我們賺一塊五。一打賺十八塊。」
別人沒敢再說一句話。鄰居伸頭探望,看見儀玲的表情,也不敢進來。
莉莉回來了。「媽呢?」她問。
果然,她就在他們的小房間出現,一張肉臉起勁地在跳。「我今早才聽見的!我哪裡敢相信?上個星期人還好好的嘛,怎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沒有了?」
「那等於要賣大約二十打酒,賣得掉麼?」莉莉問。
那麼媽該是沒事,他站起來,不再覺得頭暈目眩。走去找母親,心裡微微感到自己沒等她回來就睡了實在不應該。她一手提一個水桶在水槽前面等水。每天只放三小時的水。她在這一層樓往往是最早起床,避免排長龍等水。這一層樓的人接過水,才輪到住在屋頂的人。他看見媽照常站在那裡等水,才放了心。他不想說什麼特別的話,他不想由他開始。他只叫了一聲,「媽。」
「買個大鐵皮貯水桶,一條塑膠水管,把水從廚房接到這裡來。」儀玲說。「蒸糯米的蒸籠我是有的,但是要添兩層,要不然,不能蒸這麼多。」
「阿倫,週末跑到哪裡玩了?」陳樂問道。
半小時後,他在九龍塘跳下巴士,聽到學校裡球場上的喧嘩,他跑進去,看見同學在拋籃球,便把書包一摔。
儀玲頓時停止哭泣。
「你呀!你把書本帶到騎樓去做功課!」儀玲厲聲命令。「畢業了才去找份好差事做!」聲音尖得要把他耳朵震聾。
他們一起上樓,他們的房位沒有變動。
「你的小寶寶好一點嗎?」寶倫問。
「十五塊吧。」
「嗟!」他說了一聲,走出去了。畢業,然後找一份好差事——在五六年之後。天呀!天呀!那是多久以後的事!
美珠跑進去告訴她母親,叔母便帶著她一群孩子都擠來看了。不久,儀玲領著工人進來。「放在那裡!」她指揮道。她滿頭大汗,好像不知道房裡有別人。
「媽,」寶倫說,「我們有多少錢?」
「房租已經付到月底。」
美珠哈哈大笑。
「六毫。」
「那麼你積了一點錢?」叔母問。
「下個月是七月,七月的學費留下來,過了七月就放暑假。有整個夏天好賺錢呢。」
「水桶。」
「那麼是一塊錢的成本做一瓶酒。」寶倫說,「一瓶賣多少錢?」
「糯米一斤多少錢?」
「要是賣得不好呢?」
放學回家,母親姐姐都不在,他喝了杯水,走到騎樓在床上坐下。
儀玲嘆口氣,在床上坐下,抹著臉上的汗珠,「阿莉,你不應該對叔母這樣講話。」
瘦婆的兩個小女兒坐在她們的床位,在把花瓣一個個地從塑膠條拉下來。過了幾分鐘,瘦婆抱著最小的女兒也出來了。「你們真乖。」她說著也坐下來,教她們怎樣把花瓣插入花梗,怎樣把葉子也插|進去。不久,一串串粉紅色的麝香豌豆花做起來了。
「啊唷!」阿發姐叫道。「後事怎麼辦?」
補酒,是專補產婦氣血的甜酒,在梅縣,一般婦女都會釀。但是在香港,自己釀酒的人就少了。阿發姐要是遇到人要買補酒時,往往就請儀玲釀,這樣,儀玲偶爾也賺點錢幫補家用。
儀玲很不願意地透露,「我另外還有一百塊錢,是留給你秋天上學繳學費和買教科書用的。」
「嗨!」陳樂叫道。「再來一次不行吧!」
這類題目,學期開始時做過,好久沒有溫習了。寶倫記得,須先找到4和5的公分母,那是20,因此:
「這個月的房租付了?」莉莉問。
「阿倫。」她說,也沒有別的話,他也站在她後面等水,水從龍頭沖出來時,她像往常一樣尖聲叫了一下,他聽到那熟悉的叫聲感到無限的安慰。他提著裝滿水的水桶走回床位時,知道別的房客都在注意他們母子,但誰也沒有說什麼。也許他們在奇怪,這家人死了家主為什麼沒有哭。他不要哭,他甚至感激母親姐姐沒有大聲號叫。一桶水是洗臉、刷牙、泡開水、洗菜、煮飯用的,還有一桶是洗衣服的。莉莉泡了一壺茶,他們便吃起麵包來。太陽已經把騎樓曬得像烤箱那麼熱。吃完,莉莉收起騎樓上的帆布床,便坐在小凳子上開始洗衣服,陽光照著她長長的頭髮,跳動的水光照在她方方的臉上。她好像在做夢,臉上的表情比昨天溫柔多了。騎樓上的人都在忙,只有鴨嘴仔張大嘴巴在打鼾,他要等到九點才過海去工作。
「你別擔心。」莉莉說。
「你快點穿衣服上學呀!」儀玲叫道。
「八毫一瓶。酵母不要什麼錢,要到上海店去買才有好的。」
「美珠你滾出去!」寶倫大聲嚷和-圖-書。「你帶著你弟弟妹妹都滾出去!我們的事不要你管!」
這時,莉莉拎著燒酒和一大包糯米回來。
「葬在公墓沒有什麼不好。」阿發姐說,「每個墳都有個號碼。你們去燒香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也要去。啊呀!我昨天才想到你們呢,我對自己說,真應該走過去告訴儀玲嫂一聲,我有個姐妹要買兩打補酒。」
「來呀!拋這邊來!」他叫道。
把水帶回家,母親姐姐立刻關起門抹身體,接著要他也抹。他站在騎樓上,用毛巾肥皂抹著,抹著,想到父親因缺乏氧氣而死,而他活著,因為他不缺乏氧氣。他覺得自己到了異鄉,好像在火車上,而外面的風景一幕一幕地飛過去,什麼都是陌生的。等到吃過晚飯——火車停下來加油——他才覺得好過些。隨之火車又開了。他有點頭暈。
「你不必再去。」儀玲對兒子說。「你待在家裡吃點東西。」
「六個星期裡可以賣很多酒。」儀玲說。「再說,莉莉也許會找到工作。」
「那麼我去醫院看看他吧!」儀玲抹著頭上的汗說。
「打算帶我去半島酒店吃大餐,是不是?」她會這樣回答。
「我要是釀酒,你會幫我推銷嗎?阿發姐?」
「喂,莉莉!跟我出去拍拖吧!」青年男子有時這樣喊。
「買那麼大的水桶做什麼呀?」
「我不是向來都在幫你的忙嗎?」阿發姐掏出手帕,抹抹汗臉。
美珠還在笑。叔母臉色很不好看地說,「我只不過關心,才過來問問。」
天呀!叔母也許已經替他找到工作了,毛頭就是在魚翅加工廠做工,赤著腳,整天在一片浸透溫水的地上走來走去,清除魚翅的沙。四處是蒸氣騰騰的大鍋在煮生魚翅,工廠裡還燒著臭氣沖天的硫磺火。叔母如果說服了母親,他可能永遠不會再回校了。
〔5r+5s─4r+4s〕÷20
嬰兒在叔母寬闊的背上流口水,揚出一股汗酸乳臭的味道。寶倫突然想嘔吐,放下飯碗快點跑到自己的床位,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覺得好一點。他不覺得疲倦,不想睡。打開一本書翻了一下,也不知道書裡在說什麼。
他下車後,拖著腳步不敢回家。人生的變化怎麼能突如其來,人可以今日在,明日亡。兩天前,他爸還活著。現在沒有了,不是為愛情犧牲生命,不是領著軍隊起義而陣亡,連死於絕望都不是。是因為肺缺乏氧氣而死。醫生說,爸兩葉肺都塞滿了液體。
「大水桶要多少錢?」
「產婦吃起補酒來,不是吃一天兩天,產前產後,起碼吃一個月,燉雞吃,燉豬腳、雞蛋,一天兩碗三碗,就是一瓶。有錢人家媳婦生了孩子做滿月,請客的時候是每人一碗雞燉補酒。人家要麼不吃補酒,一吃就是幾十瓶、幾十瓶地吃。」
下一課是自然,張老師叫學生自己溫習,寶倫在課本上讀到一段文字說,大部分的昆蟲的眼睛是複體的——用許多小眼睛組成大眼睛,他覺得這很新奇,以前讀課本時沒有留意,要不然一定會記住這件事。
在地上有個燒黑了的鍋子。她彎腰掀起鍋蓋,盛了一碗飯,再從瓶子裡撿出幾塊泡菜、一塊豆腐乳放在飯碗裡交給他,然後遞過一雙筷子。
寶倫沒有抗議。母親、姐姐跟著叔叔去了。叔母招他到她的床位。那裡總是凌亂不堪,堆滿衣服、紙盒、盤碗。她把床上的衣服一推,叫他坐下。叔母的舉止總是很慢,很威嚴。她在這層樓像個皇后似的走動,拖著拖鞋,衫褲寬寬的,一個嬰兒永遠紮在她背後。她從不出門,因為怕汽車,不敢過馬路。美珠買菜,替她與她所需要的外面世界接觸。但是,對世事,她無所不知。
「啊?」
「吃,」她說。「不吃撐不住。」
莉莉的臉色發青,不說話了。太陽把房子曬得像隨時要冒出火焰一般。他們三人一動都不動,再也沒有話說。
「讓他們辦。」叔母低聲說,「在公墓埋葬,不要錢。我們只要出棺材錢。」儀玲拖把的聲音愈來愈重。
今晚卻沒有人對他們說話。大概大家都已經聽見消息。不久,叔母來了,把嬰兒從背後鬆下,一屁股坐在床上說,「你們兩個聽我說,我悶了一肚子的話早就想說。現在非說不可了。勸勸你媽,不要做夢了。上學校,當然是好,每天www.hetubook.com.com吃雞,也是好的啦。阿倫要是像我們毛頭毛尾一樣,讀完小學就去做工,今天你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一個月賺七八十塊,有吃有住,不但是不拖累我,每個月還拿幾十塊回來幫忙養家。你呢?你媽每個月付四十七塊學費,書、車費、制服還不在內。眼前的事都照顧不到,還要做什麼將來的夢?現在只有你們三個人了。明天就把騎樓床位退掉,馬上就省十四塊錢。阿倫找到工作時,莉莉你們母女倆可以再讓出一個床位,等莉莉回到工廠去做工時,這一關不是就過了嗎?」
「兩打。」
莉莉告訴了她。
「擔心又怎麼樣?提水桶接水去!」莉莉罵說。
處處是陽光,肥皂的香味撲鼻,寶倫想到叔母昨晚說的話,不肯對母親提起。只要能夠繼續照這樣過日子,他也心滿意足了。
莉莉在他身邊坐下,遠處大街上的霓紅燈亮了,汽車聲轟隆地響,姐弟兩人晚上常這樣坐著,跟對面騎樓上的人搭訕。
儀玲把拖把放入水桶,取出擰乾。她伸直腰時,臉上滿是汗珠。但是沒有絲毫悲傷。
「酵母、添兩層蒸籠、水管、瓶子,一共要一百多。」
「你媽和姐姐呢?」美珠問。「一早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她的聲音像響亮的鐘聲,粉碎了他們的沉默,儀玲伸直腰,嘴唇微微顫抖。突然之間,她舉起雙手摀住臉,放聲大哭。
他翻開教科書,看了一下,什麼也看不進去。五六年之後,這要等到什麼時候?但是她一口把他咬住了。
阿發姐一定是聽見消息,來看他們了。
他走過去,瘦婆教他怎樣做,說,「豌豆花最麻煩,每隻梗有那麼多花。百合花最容易。工資一樣,沒得你挑,他們給你什麼花,你就做什麼花。」
「還是咳得很厲害。」瘦婆說。「等這些花做好了,拿到錢,她爸就去買藥,不過我沒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做得完。」
「喔。」
「真有眼光!」
「那是六瓶八瓶的,哪裡可以靠它吃飯?」莉莉說。
「我們不必你關心。」莉莉吆喝。「你不必怕我們會伸手向你要錢。」
他們什麼話也沒說,直向通道走去。租位的布簾已經甩到木板上面去了。儀玲在洗地板。她一定知道他們回來了,但是她繼續拖地板,拖上,拖下,一直拖著。父親躺過的草蓆已經捲起來,靠著牆角。床板也洗過了。她已經知道了。
「但是,花掉一百,只剩五十塊錢,夠不夠周轉?」
他去掉括弧,記得兩個負號等於是加。得到
「我們出一百,」叔母說,「你們再出兩百。」她的聲音愈來愈高,「嫂子,你也看開一點啦。莉莉的工廠一開工,她又可以賺工錢。我也叫毛頭替阿倫問問。找個地方工作,你不必擔心。」
「你統統放回去!」儀玲失聲叫道。「你別碰我的東西。」她正色對叔母說:「我們要釀補酒。用水管從廚房接水灌到這裡的水桶。」
「莉莉呢?」
叔母倒抽一口氣。「阿嫂,花這麼多錢買東西做酒,怎麼賣呀?」
他們從醫院回到家時,太陽已經曬到金盤街的樓房。叔母打開門,睜大眼睛盯著他們,一語不發。
「不擔心,酒賣不出去怎麼辦?」
「你說看起來像是什麼?」寶倫問。
「不關你的事!」他討厭那多事的美珠。
「三斤糯米加酒餅發酵後,可以釀一瓶半酒釀。我平常做的時候,是一半一半,一半酒釀加一半雙蒸燒酒。」
「我來做幾個,好嗎?」寶倫說。
寶倫彎出金盤街,走到長沙灣道,鬆了一口氣,看見好友陳樂站在那裡等巴士。
賣酒,也許是條出路。金盤街上的女人,手頭有點錢時,有時也做些家鄉的糖糕什麼的,拎到太子道窩打老道有錢人住的地方,按門推銷。誰曉得,也許他們的補酒會銷得供不應求,逼得他們設工廠。
「店員啦,那一類的工作。」
儀玲覺得很慚愧,不大願意說。「買了棺材之後,只剩一百五。」她低聲說,「你爸生病,你姐姐停工,我們一直在花儲蓄的錢。」
她伸出舌頭向他做怪臉,不久探頭向街看去,只見儀玲和莉莉回來了,後面跟著個人,抱著個鐵皮大水桶。
他們看著她,等她挺起身來,但儀玲繼續拖地板,不停地拖。
「叔母,你講得沒有道理。」莉莉和_圖_書說。「要是爸沒有生病,我們的日子也勉強過得去。現在他沒有了,情形當然不同。但是這不能怪在寶倫上學的頭上。」說完她便不客氣地進去裡面,預備睡覺。叔母只好嘟著嘴巴,抱起嬰兒走了。
狄更斯,中文寫作,不覺已經是中午。寶倫在學校門口買了兩個包子當中飯吃了。下午是美術課和化學課,三點半的鈴響了。放學。天呀!回家!
叔母把臉繃得很緊,冷冷地說,「好吧,那以後我不會再為你們操心了。」說著,把自己的孩子都哄出去。
「擔心有什麼用?」
寶倫終於忍不住。
儀玲對兒子說,「要賺錢,就要放本錢下去。不試一試,就一個錢都沒得賺。你爸的毛病就是膽子小,什麼都不肯試,還沒試過,就先說不行。」
「想想看吧。」
「什麼地方都沒去。」寶倫說。他沒有精神告訴陳樂發生了什麼事。
不久,莉莉回來了,在外面跑得一臉通紅。「還在停工。」她說,踢掉鞋,解開領子的鈕扣,彎身用面盆裡的水洗臉、洗脖子。
「你猜!」
「在廚房。」
「付了。要過兩星期才要再付。」儀玲說。「釀酒只要兩三天。阿發姐已訂了兩打。我先做六打,一下子做太多也不好。」
寶倫提起水桶就走。公用水龍頭下午供應兩小時水。他要走十多分鐘的路。
儀玲想了一想。慢慢地,臉上似乎開了花,一朵易謝的小白花,是寡婦花,寶倫以前沒看見過。
「只有六個星期!」
答案是
「你說過我上學的錢不能碰!」寶倫說。
他想,母親可能是在買棺木,他想像得出她跟人家討價還價的情形,這一幕使他感到似真似假。他抓不住現實。
過了許久,儀玲說,「我要是真的釀他六打八打,你們說好不好?」她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天色漸漸地黑了,上工的人也一個個回來了。寶倫扭開燈一直做花,等到傻妹來取馬桶出去倒,才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他把花做完,抱了滿懷的豌豆花回到瘦婆的床位,感到天昏地暗。
「我不去當傭人。」莉莉說。
「一塊錢可以買二三十個,燒酒的空瓶也可以裝。」儀玲慢慢地說。「房租伙食車錢什麼的,一個月沒有兩百多塊錢是周轉不過來的。」
「什麼別的工作?」
〔5(r+s)÷20〕─〔4(r─s)÷20〕
過了一下,阿發姐說,「我說,你要是專心釀酒,靠賣酒吃飯,也許是一條出路。」
「我怕你把我的床位讓出去了。」他說。
有人把球送來。他一接到便向籃網投去,那球繞著穹蒼,乾淨俐落地進了網。
「肺炎。」莉莉說。
「那麼多酒要在哪裡釀?」莉莉問。
「瓶子呢?」莉莉問。
「好吧!」他說,「我去找事做!」
「燒酒多少錢?」
輪到他接水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大多數的人接了水要提到山上的木屋去。他住在樓房,總算運氣。然而,碧綠的天空襯著山上的紅土,只要天不下雨,他想,住在山上的木屋也未嘗不好。
「你要是拿酒去兜生意,不就會多賣一些嗎?」
「啐!你不必嚷!不要大聲嚷!」
「媽呢?」他問正在梳頭的莉莉。
「也許找別種工作會容易一點。」儀玲說。
這並不是在追求什麼未來的夢想。他們租的小房間在這層樓上是最好的。母親整理得乾乾淨淨,母親和莉莉分睡上下轆架床,還有地方放個小衣櫃,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馬桶放在門後,有布簾遮著。八尺見方的地方可以放那麼多東西,真難相信,開向騎樓的半玻璃門上掛著花布窗簾,牆角有一座關公神像,母親每天都在神像前面放一朵鮮花。這一切是舒舒適適的,尤其是他的床位就在外面,確實浪費了一點,叔母說得不錯。但是父親姐姐都有工作的時候,他們負擔得起,而且別人都羨慕他們呢。白天收起他的帆布床,就在騎樓上燒飯洗衣服,地方也很寬敞,要比花十塊錢租用公用廚房好。叔母家人多,非要在大爐子上做飯不可。母親常常說,沒有水,地方又小,吃麵包不燒飯最好。雖然吃麵包沒有像吃飯那麼飽,不過到晚上,她總是燒一鍋飯,做一兩樣小菜。
叔母對他眨眨眼,他就像往常一般,說,「媽說得對。」
「就在這裡嘛。你爸的床已經收起來,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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