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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盤街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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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第一部

第二天,趁早天氣還不太熱,三人又出發。走到長沙灣道,寶倫問,「今天去哪裡?」
他聽到母親、姐姐回來,早上帶出去的酒瓶統統帶回來了。
剛蒸好第一籠,郵差拿來一封掛號信,是市政事務署寄來的。
「我不吃甜,我在減肥。」
「你說過,要幫我們推銷。」莉莉說。
他在床上坐下,肚子餓,不過大致上心滿意足,回想今天的球賽,整個星期將如何出賽,感覺到,偶爾清閒一下,周圍沒人,是多舒服。太陽在天空移動,人則無可奈何地跟著日子走。他爸死了,叫也叫不回來。他卻餓肚子在等吃午飯。肚子一再地餓,天下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愈來愈貴了!」那女傭說著,還是打開鐵絲門,跑下樓來,揀了一打橙。另一個女傭也跑下來買了個西瓜。
「你們想不想……」
「那不早了。」
「四塊錢一瓶!」
「太太,要不要買……」
莉莉說,「還是去找阿發姐吧。」
「媽,你又來了!」
「見鬼,我才不買酒送她!」那女人說了便拉著孩子走上樓梯。
「拿出書本來,爬到床架上去,太陽還沒曬到那裡。」
他媽的,他想。我不知道讀這些東西對我有什麼好處。我寧願再出去賣酒,可是媽躺在下面,我不敢動。
街上闃無一人,好像驕陽在向地球逼近,好像原子彈要爆炸,人人都躲到屋裡去了。
這明明白白是謊話,店裡怎麼會沒有幾十塊錢?
「我真不懂,」儀玲說,「去年工廠都在招工,今天偏偏不招。」
走下樓,按門鈴,是個臉色蒼白,嘴裡叼著香煙的女人。「是什麼酒?」
「當然要去拜。」儀玲瞪著眼睛說,「等酒做好,賣完,我們就去!」
「畜生,你想殺我?」鴨嘴仔狂叫。
洗了三批糯米之後,儀玲發覺到鄰居的小孩站在門口看她。「我媽媽說,你洗過糯米的水,可以給我們洗青菜嗎?」有個女孩問。
「儀玲姐,這樣好了。我把你的酒放在窗櫥上面,人家要是問是什麼酒,我就幫你宣傳。」
「阿倫,我可以把你抓起來,控告你蓄意傷害我,我要是死了,你要來墊棺材底。」
「用酒燉雞吃最好,就不會太甜。」儀玲說,又在笑。
「也有人唸大學的。」
「這條街上的人沒有錢。我們坐巴士去太子道試試看。」莉莉說。巴士站就在眼前,來的巴士也不擠,他們坐上去就把瓶子放下來,喘口氣。巴士把他們從工廠區帶到高級住宅區,白色的高樓大廈,有石牆圍著。街道上樹木青蔥。在太子道下車之後,他們在樹蔭底下站著,東張西顧。這條街多麼闊,多麼安靜。只有幾家美容院,一兩家雜貨店。
「我太太有喜了,我去問問看她要不要。」
「你不必看,到別處去吃好了。」
「誰要吃你的臭飯。」莉莉說。
「你在偷懶是不是?」她凶起來,眼睛睜得好大,就像要揍他一頓。他低下頭,沒有辦法與她辯論。
「我要遲到了。」另一人說。
「我今晚收了工就拿過去。」阿發姐說,「我現在沒有那麼多的錢。」
莉莉回到裡面。
「好吧!」寶倫拍手叫道,「等我回來一起去推銷!」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沒課。
「他們給我寫信做什麼?」儀玲叫起來。
阿發姐想了一想,眼睛瞇得很小,最後作出決定,拍手問道,「這裡到底有幾瓶?」
儀玲試第二家。門當中窺看的孔隙裡出現了隻眼睛。她透過門叫道:「你們要不要買客家補酒,專治產後體弱,補血養顏,補身良酒?」
寶倫打開書本唸,「阿拉伯大沙漠在埃及以東,自古以來,牧民帶著羊群,在沙漠尋找草地。在杜德莫斯四世時代,牧民開始離開沙漠,在埃及東岸定居……」
「我們是受過教育的。」儀玲趕緊說,「我男人一星期前剛過去,是個排字技工。我沒有辦法,只好釀酒出來賣,我兒子在中學讀書,我們要靠這個過日子。」
「還在睡覺。」
莉莉哼了一聲,「我會小心的。」便走了。
「再去太子道。」莉莉說。
「好啦,我下午出去試試運氣。」寶倫說。
第二天,儀玲掛念取水www.hetubook.com.com的問題,很早就起床,把水桶抹洗乾淨。她把水管的一端放進去,對莉莉說,「你看著,水滿了就叫我。」自己便拉著水管另一端,走到廚房去。已經有許多人在排隊等水,有個男子說,「大家讓她先接水吧。」
「你要去哪裡?」
瘦婆抬頭微笑地說,「好了,感謝你幫助,那天他爸買了一瓶枇杷膏回來。寶寶吃完就好了。」
「描述亞洲西南部古國亞述衰敗之後的情形」是第一個問題。
儀玲打開一瓶酒,女傭人倒進一隻高腳水晶玻璃杯,遞給少婦,少婦嗅了下,皺著鼻子,喝了一口,「甜死了!」
「好啦,好啦。」
沒有辦法與她爭論。那少婦看看儀玲說,「你講話斯斯文文的,怎麼會在街上賣酒?」
那女人回頭向公寓裡叫,「妹妹,快點呀,要遲到禮拜堂了!」一面不耐煩地按電梯。跑出一個穿著西服的小女孩,頭髮梳得亮晶晶,手裡拿著一個小紅皮包。那女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在電梯裡消逝。
莉莉看了信說,「爸埋葬了。是墳墓的地點和號碼的通知。」
有個賣水果的挑著擔子從一道牆門口走進去,儀玲也跟了進去。水果販走到大廈後面,放下擔子,抬頭大喊,「西瓜唷!甜橙唷!」儀玲抬頭一望,原來大廈後面圍了鐵絲網,一層層隔開,每個籠子都有一兩個傭人在洗衣服、燙衣服什麼的。水果販一喊,她們都伸長脖子朝底下望。「我太太要一打橙,多少錢一個?」
吃過飯,母親往床上一倒,突然顯得老了許多。「媽。」寶倫輕輕說。
那孩子立即拿著鍋子進來。儀玲急了,「我給你半鍋水。」她說,「你拿回去給你媽,不要再來吵我。你們別的孩子都走開。」
第三天清早,儀玲躡手躡腳起床,不想驚動子女,但他們一看見她的影子都起來了。儀玲輕輕地把那床被窩拿開,掀起鍋蓋盤子。一股酒味從鍋裡冒起,有些米在酒釀裡浮著,有的沉在鍋底,儀玲伸入一個手指,沾了一點酒釀嘗了一嘗。
「去借水去。」儀玲對莉莉命令,一面從紙袋拿出幾個包子。寶倫早晨在學校的興奮,剛才享受的安寧,完全吊銷了。
莉莉不再答話。
「你們兩個人拿不了兩打酒。」儀玲說。她慢慢地站起來了,「我還是去跟阿發姐談談吧。三個人一起去,多拿幾瓶,順便到窩打老道去兜兜生意。『太太,要不要買客家補酒?強身補血,產前產後喝了最有益。』」
「向哪裡走?」寶倫問。
他聽了很高興。他知道,瘦婆拼湊十打花,只賺八毛錢。「我一有空再幫你做花。」他說。
她拿一塊麵包啃著,心裡想,我還有五十塊錢,應該可以應付到月底。交兩打酒給阿發姐,她會給我三十五塊錢。我拿三十五塊錢就釀第二批酒,希望不要動用阿倫的一百塊錢。其中四十七塊是七月的學費,其餘的要拿來交房租。莉莉要是找到工作就好了,否則我在月底之前一定要把這批酒賣掉!呀!關帝!我只要月底之前賣完這批酒,今年便不再求什麼了。
阿發姐望著地上的酒,笑道,「真的?想不到說釀就釀,我是說著玩的。」
儀玲一家家試過去,按了門鈴,喊出她那句話。從來見不到人家一面。有時在窺看的孔隙裡露出一隻眼睛,有一兩次,門開了一縫再關起來,好像他們帶來了瘟疫,人人都要避開。
「請你過來吃飯。」鴨嘴仔說,「紅燒牛肉、排骨冬瓜湯。」
「真是難得。」少婦說。「我知道,我自己的孩子沒有考進好學校,你等一等。」
「莉莉,看在你的面上,這次我放過他!」鴨嘴仔叫道。他坐下,發抖的手拿起一把剪刀開始剪腳趾甲。
「好啦,好啦。」寶倫無可奈何地說。
「甜酒?」
「多少錢一瓶?」
第二天大清早,她們開始蒸糯米。糯米要蒸得剛剛好,不太爛,也不太乾,蒸好一籠要把米飯翻鬆,翻成一粒粒的米,再用涼開水沖,不能沖得太涼,太熱也不行。要溫溫的。那時,就把米放在大鍋子裡,加酵母,再把米攤開,中央弄個井口似的和*圖*書窪,酒釀就會慢慢向中央流。
莉莉仰躺在騎樓的床上,濕衣服的水,像下小雨似滴在她臉上。她在看瓊瑤的小說,從眼角看見母親在關公神像前燒香,心裡想,點香拜神有什麼用?天下沒有公平,在香港,有人住的是花園洋房、海景大廈,既不是因為他們前生積了福,也不是因為他們修了道,只是因為他們有錢。我不記得梅縣了,三四歲時我們在廣州住,我也不記得,也不記得一九五二年怎麼全家跑來香港的。我今年十九歲,只知道香港,這已經夠受的了。
「吃過午飯我去找阿發姐要那三十五塊錢來。」
不久,那女傭帶了個胖胖白白的少婦來到鐵籠。
「到什麼工廠去跑?」
「別信她的話,家家不同。」
儀玲的額頭冒出汗珠了,「可以給一點。」她勉強說。
「中學畢業算什麼?」莉莉翹著嘴說。
儀玲一下子答不出來。天下難道還有別種酒?然後就滔滔不絕地說,「客家補酒,糯米做的,強身補血,專治體弱,你看來要喝幾瓶才有力氣養孩子呢!」
「熱水瓶裡的水這死鬼也喝光了。為你跑了一整天,回到家裡連一口水都沒得喝!」
明天要燒開水,把瓶子消毒。
「喔?」儀玲吃驚地說,「辦得真快!」鍋裡的水又在開。她覺得頭大了。「把信收起來,我等一等再看。」她把火擰小,把浸過夜的糯米裝滿蒸籠,再把火擰大。房間給蒸氣蒸得都是煙霧。她用手抹掉一頭汗,這才坐下來看信,嘆道,「應該去拜山。」
「你這話怎麼可以說,莉莉?」
儀玲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但也不去追究。勉強一笑,「買了四兩豬肉。還有鹹蛋哩。」
「接了十分鐘水。」有個女人說,「要是大家都接十分鐘水,有的人要輪不到水用。」
寶倫放學回來時,她們總算把米都蒸好、沖好了。儀玲正在加酵母,仔細拌好,在一鍋米當中做了個凹窪,一看再看,放心了,才把鍋蓋住。從床底下搬出一床被窩,把鍋子蒙住。
「喂!」儀玲叫道,「要不要買瓶補酒?產前產後喝這個酒最有益!」
「那女傭不是說,住在那裡的人只相信牛奶、黃油、維他命丸?」
她對想像中的顧客說話時,臉上浮起一種賣俏的笑容。眨眼間又把臉孔拉直,一本正經地說:「人家問多少錢一瓶,就說四塊錢!」
第二天,母親、姐姐看來都精神不錯,提著酒就要去找客家會館,所以寶倫放心上學去了。他走進課堂,大家緊張地削鉛筆,張老師分發油印的試卷。分好了叫一聲「開始!」人人便翻開卷子。
「怎麼啦?」他問。「我以為你們是去找客家會館的?」
「我擦了身體。」
「去飛機場,看飛機起飛降落。」
「很甜唷。」
「你知道現在才幾點鐘?」大門砰然一關。
阿發姐睜大了眼睛叫道,「什麼?真的釀了酒?已經釀好了啦?」她倒水給他們喝,請他們在凳子上坐下。
她用繩子捆住酒瓶,裝在買菜的籃子裡、塑膠袋裡,以及冒充航空公司的拉鍊帆布袋裡。她母親喜歡袋子,無論去哪裡,手裡一定提著袋子,有時袋子裡還有一個袋子,好像等金錢從天上落下來時,她隨時都有容器接似的。
「我吃東西的時候請你不要亂搔癢好嗎?」
「你這死鬼!擦身體要把一桶子水都弄髒?你這該死的畜生!」
他們在太子道和窩打老道的交叉口下了巴士。
莉莉走進房間便爬上床架。
「送貨去阿發姐那裡!」
她把工作做完了,拿著錢包下去買菜。她買了四兩豬肉、半斤白菜、五個鹹蛋。晚上吃兩個,她想,明天一個給阿倫帶到學校去,留兩個我和莉莉吃。明天要忙,買麵包不燒飯了。再買一瓶油,就去了五塊錢。幸虧我在月初買了二十斤米,現在一定還有十斤。
「公道是公道,可惜我不能買。我婆婆知道了我替自己買補酒而不替她買,會有話說的。」
「我不怕熱。」莉莉說,「現在就送兩打去,阿發姐就交過錢來。」
她那麼憂慮怎麼辦?等我像她m•hetubook•com.com那樣的年齡,不知道會不會像她一樣,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一個人身上?他又讀了幾頁書,突然想起,好友陳樂——在一百年前?——說過,明天考完歷史不回家,要在學校來一場籃球比賽。想到這裡,精神為之一振。大考有一點好處,就是考完之後當天沒有別的課,老師們認為你應該回家唸書準備第二天的考試,但是你留在學校打球也可以,沒有人管你。索性好好地預備書吧。把所有要記得的資料擠進頭腦時,莉莉拿著三十五塊錢回來了。母親高興地煮了一鍋飯,還有炒肉絲,味道很好,大家吃了碗飯,沒有講危險的話。
「操!」他叫了一聲,抓了一個包子走到騎樓。
「也替她買幾瓶,這個酒,老少咸宜。」
她要從熱水壺傾出一杯水喝,發現水壺是空的。她打開水桶,水是髒的。
「我癢就搔,關你屁事。」
她嘆了口氣,說,「現在就是等。」母女倆一天都沒吃飯,現在也不餓。
「回家吧!」莉莉說,「快十二點了。吃了午飯這些人要睡午覺的!」
「我不喜歡。」少婦乾淨俐落地說。
對面的門開了,走出一個衣著時髦的中年婦女。儀玲趕緊說,「太太,你要不要買客家補酒……」
「媽呀!」寶倫也叫起來,「書我會讀的,但不差這麼一個下午!」
那女人停住腳步問,「是什麼酒?」
「這我倒沒想到。」
「那麼飯後出去走走好吧?」
「是什麼補酒?」那少婦問。
「黐線!」
那隻眼睛不見了,沒有再回來。
「我不是天天要這麼多水。」儀玲說,「今天是因為我要釀酒才要這麼許多,不釀酒的日子,我跟大家一樣拎兩小桶。」
「不錯,」莉莉說:「可以加紅麯了。」
「我是需要吃點補。」
大廈裡有自動電梯,莉莉按了頂樓。「從上面一路兜下去。」她說。走出電梯,看見兩扇藍色的門。
「什麼!」莉莉大叫,「你把水桶的水都弄髒了,這叫我們怎麼煮飯?」口氣真兇!
「現在就來動手吧。」莉莉說。她母親點點頭。
儀玲不再出聲,回到自己的房間,泡開水。今早,她為寶倫煮白飯蒸鹹魚,裝在寬口的保暖壺裡,另外給他裝了一瓶蜜糖水。寶倫高高興興地帶著上學去了。
「唉,」儀玲嘆說,「想來傷心。他一生沒出息,就靜靜地死了。我嫁給他的時候,以為有好日子過呢。他是中學畢業的,我自己也唸到初中三才停學,嫁了他。」
「強身補血!產婦補酒!家裡釀的,店裡買不到!」
「什麼都沒有。」
「酒釀好了?」叔父在樓梯底下補鞋,抬頭問。
「莉莉,看在你的面上,這次我放過他!」寶倫學他的語氣譏笑道。「你是美男子,你是柯俊雄,每個少女夢想中的白馬王子,明年要當世界少爺啦。」
「我可以再去兜一兜。」寶倫說。
「聽我說的吧。」女傭人說,「不要在這種高級住宅區兜生意。這些有錢的人相信番鬼吃的補品,牛奶、黃油、維他命丸。你還是在你住家附近去賣吧,賣給相信中藥的人。」
「住嘴,住你的鴨嘴!」莉莉喝道。
「賣客家補酒唷!」儀玲突然提起嗓門高叫。
他的朋友不久也陸續地出來了,大家開始拋球,分成五人一隊。他是中鋒。一開始他就有機會輕拍球,後來忙得不可開交,球中籃兩次,每次都是從球場遠處投進去的。第二次投球之後,看見它從天空像個子彈似的飛過去,但就在球要進網時,有隻黑手突然出現,要把球拍走,但他搶先一步,擋住那隻手,球才滾入網裡,真夠刺|激。玩到一點鐘,他那隊勝利,他和陳樂一起搭巴士回家,一路滔滔不絕地討論明天的球賽。
她們下樓梯時,碰到一個背上背著一個孩子、手裡拖著一個孩子的女人,看來肚子裡又有了。
糯米要分幾次才洗得完。儀玲吩咐女兒把一隻舊塑膠水桶洗得一塵不染,抹得乾乾淨淨。她再把鼻子伸進去聞。還好,沒有味道。洗和*圖*書好的糯米可以放進去,蓋滿水。要泡一天,明天才可以蒸。今天要燒許多水,因為明天要用涼開水沖蒸好的糯米飯。儀玲把所有的鍋子都拿出來,洗過,預備裝開水。不然的話,明天既要蒸糯米,又要燒水。想起來,儀玲心撲撲跳。我不要亂,她想。腦筋一亂就會做錯事。
「現在幾點鐘?」儀玲愕然問道。
明天我們要蒸糯米,希望酒賣得出去,我們可以度過這關。我想做電影明星,像林黛一樣。有什麼不可以?我長得不醜。她所受的教育沒有比我多。我想穿著白紗的晚禮服去參加宴會,或是抱一隻小狗搭飛機去美國玩。
「甜得像蜂蜜!」她說,微微一笑。
他想了一想開始寫,「亞述人的輝煌燦爛日子沒有維持多久。孫那柴利伯死後,亞述人被查爾地人擊敗。查爾地人變成中東主要民族,重建巴比倫城。在巴比倫的亞述人被尼布查德來索王俘虜……」
「大半賣掉了。」儀玲誠實地說。叔叔不知道有人早已訂了兩打,她也沒有道理要對他解釋。
「一人拿一打,一手六瓶,不算什麼。」莉莉說。
「拜不拜有什麼分別?」她女兒說。
吃過晚飯,儀玲把髒衣服推進盆裡,佝僂著身子洗,洗好把衣服掛在竹竿上,伸到騎樓外面去晾。
姐弟倆也各伸手指進去,嘗了一嘗。
「不要吵。」莉莉喊著。「不要吵!」
「客家補酒,補血養顏。」
「唸大學?」儀玲一笑,排斥了這個想法。在她的世界,能中學畢業是攀到受教育的頂峰了。
莉莉走到騎樓,看見鴨嘴仔在燒飯。
「四塊錢!」
少婦走進臥房,手裡抓著錢回來。「這四塊錢是買那瓶已經開了的酒的。這兩塊錢賞你兒子。」
「你嘛,你吃完飯就坐下來溫習功課!」儀玲突然發作起來。「你不是說要大考了嗎?你好好的預備書,考得好一點,畢業之後找份好工作,叫大家看得起!」
「去哪裡走呀?」
「我們想見見你太太。」
「這可不是玩的,阿發姐。我們花了一百多塊錢本錢釀的。」
「歷史。」
三人回到金盤街。「怎麼?都賣掉了?」叔叔抬頭一望,驚訝地問。
儀玲呷了一大口水,用袖子抹抹嘴唇說,「釀了三十公升。」
他走了,母女倆便開始工作,一瓶瓶粉紅色的酒,在小房間裡排起來,酒香四溢,滿屋芬芳,把這層樓裡的汗酸味、霉味壓倒。陽光把酒照得像是晶瑩玉液,整個房間紅光掩映,喜氣洋洋。塞好塞子,已經是中午。寶倫回來,不吃午飯就要把酒送到阿發姐那裡去。
「什麼我又來了?你對你母親說話沒有規矩!」儀玲像隻老虎要向他撲來。「你這懶鬼,沒出息的,白白地養你了,你現在就給我死去!」
儀玲點點頭,不再說話。走出房間把門鎖好。
離阿發姐的店還有一百步,儀玲就開始跑。「阿發姐!阿發姐!」她一路叫過去。到了雜貨鋪,她抽了一口氣說,「我們把你訂的兩打酒送來了。先給我們喝點涼水,渴死了!」
儀玲望著女兒背影想,我自己這麼大的時候,沒有這麼會動腦筋。唉,不要去想了。想也沒有用。環境逼人,有什麼辦法叫莉莉不動腦筋?
「我以為大水桶裡有水。」
莉莉借了兩杯茶來。母親喝了說:「老天爺,日子過得真快。過幾天就要交房租。這幾天花了多少車費。我該放棄騎樓的床位,但是沒有床位,怎麼釀酒?」她怨天尤地地說。
「誰搞髒了水?」
「呀!太太,多謝!阿倫,快點謝謝太太!」
他們很快地走出金盤街。儀玲是先鋒,一子一女是側翼,向長沙灣道進軍。儀玲看見前面一座新樓,忍不住要進去碰碰運氣,不問子女同意不同意,便鑽進大門,爬上樓梯。有許多孩子在通道裡玩,每家公寓大門前都有鐵欄,儀玲按了第一家的門鈴,不久,門開了一縫,有一對冷冷眼睛瞪著她,「要什麼?」
「去希爾頓大酒店跳舞。」她從眼角瞟他一眼。
「你別再說話,你明天考什麼?」
「四角!」
「三打。不,三十五瓶。」
「新界有些大工廠,去看看要不要招工。」
儀玲重複了m.hetubook.com•com她那套話。
「人死了,拜不拜山對他一樣。只要心裡惦記著他,不拜山也沒有關係。」
回來的時候,別人也都下班陸續回來。摸上震動著的樓梯,回到房間,兩個孩子已經回來了。儀玲朝女兒一望。
「現在太熱,遲點去吧。」儀玲突然膽怯起來。
「加好,濾過,再煮一遍就可以裝瓶子羼燒酒了。」儀玲說。
寶倫瞟了他母親一眼,儀玲繼續說,「這就是我兒子寶倫,今年十三歲,上的是政府輔助的貴族學校。不容易考進去呀。寶倫的小學在深水埗,從那間小學考進去的只有他一個人。從深水埗考進貴族學校,不靠成績好就沒有辦法。」寶倫窘得假裝沒聽見。
「不要!」裡面的人砰然把門一關。
「你下午乖乖地在家裡預備功課!」
「別灰心,媽。」莉莉說。「我們可以去找客家會館、蔡氏宗親會、梅縣同鄉會。拿到會員名單,一家家去拜訪。」
「工廠的產品都是外銷的。」莉莉說。「外銷額量減少了,或是外國的訂單減少,工廠馬上受到影響。」
他把他所記得的事情傾瀉出來,交了卷子,從容地走到球場。球場沒有旁的人,他高興自己佔領了地盤,免得別班學生出來搶去。
「你去吧,要小心。」
「好了好了,別跟她為難了,」另有人說。「她丟了男人。」
儀玲猜想,他們也是因為好奇所以讓她先接水。她把水管套在水龍頭上,擰開,一語不發地等著,過了幾分鐘,聽見莉莉大聲叫,「水桶滿了!」她便拉掉水管,一面把它繞起來一面走回去,「謝謝,謝謝大家。」她向鄰居說。
她走到騎樓透一口氣,想休息一下再燒開水。美珠和她的弟弟妹妹也在騎樓上,不見叔母。我應該去向她說一聲對不起,儀玲想,莉莉昨天不該得罪她的,但是儀玲站不起來。叔母相信我們三人都瘋了。由她去想吧,我沒有辦法。我不能像他們一家那樣度日子,她也不能替我過我的日子。
「莉莉,你穿什麼去呀?你穿一套衫褲,連大門都走不進去!」
「放屁!放屁!放狗屁!他媽的!」寶倫回罵。
起來燒水吧。要在阿倫回來之前都燒完,他一回來就會礙手礙腳。
儀玲指著一座大廈說,「先到這裡試試看,八十八號,八八發發,要發財了。」她要走大廈後面,被莉莉攔住了。「先前門,不要走後門,不要和傭人打交道。」
寶倫抓起一根竹竿向他刺去。鴨嘴仔跳起身子躲開來。莉莉跑出來從後面抓住寶倫。
儀玲臉上又堆著不自然的笑容。按鈴之後,有個女傭人滿懷狐疑地開門。
太子道的樹木好像變成化石了。陽光亮得刺眼,沒有一絲風,沒有任何動靜。
母女倆靜靜工作了一個上午,最後莉莉說,「我想再去工廠跑跑看。」她抹抹身上的衫褲,應該洗的衣服,今天沒洗。
「十點。」
「大水桶今天沒有裝水,你別裝不知道,你這自私自利的死鬼,要你媽渴死是不是?」
「阿發姐,你先給我那兩打人家訂了的酒的錢好嗎?」儀玲說。
回家,沒人在,出奇地安靜。他喝水,洗臉,在脖子、手臂上潑冷水,脫下襯衫,擦了身子便走到騎樓透口氣。不見叔母和她的子女。只見瘦婆和她的女兒永遠地在拼湊塑膠花。瘦婆彎著細長的白白的脖子,安詳地工作,周圍是紛紅駭綠的花,真是一幅美麗的畫。「你的小寶寶好了沒有?」他說。
鴨嘴仔沒有上班,坐在他的床上,赤著膊,雙手在腋下厚毛中搔癢。一雙又黃又厚的大腳翹得很高。
「我試試看。」少婦說,於是女傭人打開籠子的門,她們爬上兩層樓梯。籠子通廚房,過去是飯廳,莉莉看見擦得很亮的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擺設著酸枝傢俱。
「天氣這麼悶熱,應該下場雨。」儀玲說。「不下雨,政府說要把供水的時間減到兩天一次。」
「怎麼不算?在梅縣有幾個人是中學畢業的?」
「你去找吧!」儀玲罵道。「你聰明,你去。」
寶倫一臉通紅。少婦對他們一笑,走進去了。
「要搔別在我面前搔,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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