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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盤街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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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

第一部

「我不怕。」他慍怒地說。
第二天他考試完畢之後,不打球,逕走到校長室去,校長秘書陳壽康問他什麼事。
儀玲一聽見,舉手就摑了他一個耳光。「你不是我生的!我這麼辛苦把你帶大,是要你去做粗工嗎?」
「還沒有去拜山呢。」
「你要她披麻戴孝去找工作是不是?」儀玲反駁道。
「從阿倫的學費借點出來補充可以嗎?」
「出了什麼事?」阿叔問。
「傭人我們莉莉不能幹。」儀玲有點像在背台詞,毫無表情地說,鼻孔微微張開,神情很不自然。
過了約一個鐘頭,來探病的人漸漸多了。她看見一個男人拖了三個孩子,便走上去說,「先生,你好福氣,太太又給你添了兒子吧?要不要買些客家甜酒給她補補?」
「再過幾天我還有得給你,阿發姐,明天我就再釀。」
「那麼,先生,你說多少?」
「當然可以欠,不可以欠的話,你也不能再上學了。」莉莉說。
「我都拿過去吧。」
「你們早上賺了三十塊錢?」寶倫問。
儀玲把這一切收在眼底,她別過臉去,不肯看莉莉,也不說話,嘴唇閉得緊緊的。她們把酒瓶放在地上,等著。現在還早,去探病人的人不多。不知道什麼是探病人時間。到那時候,恐怕她們這幾瓶酒會供不應求。但她沒有叫莉莉去打聽,也沒有叫她回去多拿幾瓶酒來。她覺得還是不要動好。她怕一動運氣會轉變。
「我們快走!」儀玲說,拉莉莉的手就跑,跑得像十幾歲的女孩那麼快。莉莉看見個計程汽車,便揮手叫住,把母親推上車,自己也跳上去說,「到深水埗!我怕那警察充公了我們的酒不算,還要跟我們回家充公釀酒的東西!」
第二天,雨停了。金盤街滿街是垃圾,滿是煤炭。昨晚傻妹沒有倒馬桶收糞便,三十一號的舊樓臭氣沖天。
「什麼決定?」他呆呆地問。
儀玲已經回到自己的房間,筆挺地坐在床上驚慌失措,一聲不響。
沒有別的話說,寶倫又退了出來,臉上辣辣的。走到球場,朋友大聲叫他,要和_圖_書他打球,他搖搖頭,逕走出校門,要把好消息快點告訴母親。
「早上賺的三十塊錢拿去好了。」
「我們沒有。」
「出了什麼事?」寶倫叫道。
「什麼牌照呀?」儀玲嚇得臉無血色。
「可以的。」校長輕輕地說。「寶倫,你做出決定之前,再來和我談談。」
過了一會兒,有個女人坐著的士來了,手裡拿著水果、糖、鮮花。儀玲笑著說,「太太,要買些客家補酒嗎?專補產婦,產前產後都可以喝。」
「我要欠下個月的學費。」
「選文科或是理科。」
突然間,大雨驟降。金盤街的人齊聲叫了起來。「嘩!下大雨了!」有人趕快提著水桶到屋頂去接雨水,有人跑到街上去接水。豪雨把屋頂上的木柵打得七歪八倒,住在屋頂的人紛紛跑下來避雨。
「他把我們的酒充公了。」莉莉道。
儀玲搖頭。
「我其實不知道自己偏向什麼。」他說。「讀理科嘛,以後找事做比較容易。讀文科,除非是教書,好像沒有什麼出路。」
「那真是笑話。」阿叔說,「在家裡釀酒還要許可證?」
寶倫說,「媽,喝水。」
儀玲驚訝得愣住了。「是的,客家補酒。」莉莉說。
校長按鈴叫陳壽康把寶倫的檔案找來。
「我要四瓶。」那女人說,打開皮包就交過二十元來。「太巧了,我正在想這個補酒。我媳婦剛生了個兒子。」
賣花、賣水果的販子都在朝她們看。由他們看去,儀玲想。我又不在與他們競爭。我賣我的酒,你賣你的水果和花。
寶倫知道母親姐姐都神經錯亂了。
「有什麼不能做?替人家打掃、煮飯、看孩子有什麼難的。美珠要不是要替我照顧弟弟妹妹,早也去了。」
鎮定下來,想到別使校長有誤會,又敲門進去說,「我只要欠七月的學費。秋天開學時我一定回來。學校不要忘記給我留位子。」
「媽,出來外面坐,外面空氣好些。」莉莉抓住母親冰冷的手走到騎樓。
「找過女傭的工作沒有?」
發慈悲心的叔母說,「不是你伸手要m.hetubook.com.com錢,是我願意墊。」
莉莉一句話都不說,好像旁邊沒人,凝視著天空。
莉莉抬頭一看,原來她們是站在廣華醫院門口。
「拿去自己喝了!」阿叔一口咬定。「他在唬你們。許可證,只有大公司釀酒才要許可證。在家裡釀酒要什麼許可證?你們不應該在街上賣的,托阿發姐賣就不會出事。」
但校長並不介意,反而問,「那麼你的興趣是偏向文學。」
「五塊錢。」
寶倫敲門走進校長室。歐陽田是留英的碩士,他向他微笑說,「蔡寶倫,什麼事?」寶倫解釋後,歐陽田透過眼鏡仔細端詳他,又問,「為什麼要欠?」
「學校不肯讓人欠學費的。」阿倫說。
「要多少錢?」
儀玲把兒子的手推開,「你不要管我。」
他不知道這番話哪裡來的,就像在書本裡讀到的話,在電影裡聽見的,居然從他的嘴裡道出了。他把話說回來,「校長,請問,可以欠一個月的學費嗎?」
「我不管你怎麼說,我看見你在賣酒,不是小販是什麼?」
「我父親死了,」寶倫說,「我們目前沒有收入。我姐姐在找事做,還沒找到。」他決定不提釀酒的事。
「還要釀酒?」
「我不會忘記。」校長說。
「媽,我願意去工作。我做什麼粗工都可以。」
「你要欠多久?」校長等檔案時問。
「我怎麼沒去找?」
天氣愈來愈悶,好像整個香港被一床被窩蒙住,昏昏黑黑,透不過氣來。
「什麼?自己在家裡釀酒要許可證?」儀玲問。
「三塊錢!」
「阿倫,快給媽倒杯水。」莉莉說。
「我們差一點給警察抓去了。」莉莉說,「沒有小販牌照,沒有釀酒許可證。」叔母、美珠、瘦婆都過來了。
「買半打啦。」莉莉不覺也堆起笑容向那男人說。「要補,吃兩瓶是不夠的,產婦吃上一個月的補酒才有效。」
「交過來了,交過來了!」儀玲說。
突然,阿發姐出現了。「儀玲姐,我賣了八瓶酒,來看看你還有嗎?我只剩三瓶。」
「我不能做。」
和圖書跑上樓,阿叔也跟了上來。
「我的將來嗎?」兩房一廳,在寶倫耳朵裡響,但他不能對校長說。
他回家後倒在床上閉上眼睛,對什麼人的發問都不回答,連媽問他有沒有得到學校同意欠學費,他也只「嗯」一聲。他覺得筋疲力竭,對校長衝口而出的話不斷在他心裡繞著,使他感到自己生活的狹窄。
「拜山拜山!我先照顧活人再管死人!」
「媽!」莉莉叫道,追上去。
儀玲把酒從騎樓收進來,然後吩咐子女快點洗澡,洗頭髮,把髒水潑掉,再去接水來裝滿他們的大水桶,來洗衣服,來煮開水。雨水從牆壁的裂縫滲進來,從腐爛的木板溢進來,從天花板漏下來。
但是站在騎樓上的莉莉在梳頭照鏡子,心裡頗為高興。洗過的頭髮閃閃發亮,披在她肩膀上。她擦了粉,抹了一點口紅,換了一套乾淨的衫褲,與母親走出金盤街。每人拎著六瓶酒,乘巴士到窩打老道。這條街經過大雨一洗,更顯得整齊,白色的大廈白得刺眼,停在大廈前面的轎車彩色繽紛。她們在靠近彌敦道的車站下車,正在考慮要向哪一頭走時,有個婦女就走過來用客家話問:「那酒是賣的嗎?」
「你的牌照給我看。」
「喔!」叔母說,「你還要挑選工作是吧?」
「兩瓶。」
儀玲嘲笑自己說,「本來還有五十塊,現在沒有那麼多了。從阿倫的一百借了五十付房租,其餘的不能動,是他下個月的學費。還有阿發姐的三十五,那不夠下個月的伙食。」
「媽,你怎麼啦?」
「理科我當然有興趣,像數學吧,如果我能明白所研究的原理,我就有把握應付。文學比較難以捉摸,但我很喜歡推敲書本裡所提出的問題——什麼是生,什麼是死,什麼是美——世界上何必要美?這一切似乎不能用科學來解釋。」他發現自己信口開河講了這麼許多話,覺得很尷尬,他懂什麼生死,提出這種大題目來?
「我意思是,再過一年你就要決定,專修理科,或是修文科。」
他一路走,心裡越來越亂。我們的問m.hetubook.com.com題已經夠多了,為什麼又要多出新問題?文科?理科?生與死?美?我們所要的只是兩房一廳。我在校長面前亂扯了這麼多,他會怎麼想?什麼毛姆?什麼遊歷世界?連學費都要欠,還想遊歷世界?
下午,莉莉買了衣裳回來,是件鮮綠色的西裝,上面印了漩渦似的花紋,沒有袖子,腰身束得很緊,裙子不及膝頭。
「我不能幹。」
校長室光線黑暗,四壁都是書架,擺滿了書。這是多麼可羨慕!
「媽,洗一把臉。」寶倫擰了毛巾給她,她也不接過去。
「不會太久。姐姐一找到工作就還。秋天開學之前一定還。」
「二十塊錢。」
「那個我沒有。」
儀玲還是不肯看莉莉,她怕自己在做夢。但她心裡不可否認,她們找到地方了。老婆生了孩子,人人都高高興興,花錢也鬆些。今天早上把這些酒賣光,下午再拿剩下的回來賣,明天趕緊再釀酒,她感到飄飄欲仙。忽然看見一雙黑皮靴站在面前。抬頭赫然看見是個警察。
「說來話長,等一等再告訴你。」莉莉說,「媽,你還有多少錢?」
「多少錢一瓶?」那男人問。
「那麼跟我到警察局去。」
車子開到長沙灣路,她們下來了,付了兩塊八角車錢,快步走回金盤街,儀玲愈走愈快,到了三十一號,像個兔子鑽了進去。
寶倫的眼睛模糊了。他知命了。他知道他未來將怎麼為一家奮鬥,母親早已劃出了他不能越出的範圍,但現在他才真正明白。
「多少錢一瓶?」
「為什麼沒有?」
「不。」莉莉說。「我說過,我們不會伸手向你要錢。」
「嫂子,」叔母說,「我可以墊阿倫的學費。」
「小販的牌照。」
太陽停止移動了,集中光線,照著姐姐和母親。母親餘悸猶存,像學校裡演戲的學生,眨眨眼睛,歪歪嘴巴,神經兮兮地擰著手指。然後,鼓足勇氣說出她必須說的話,「你不能停學,不能因為幾十塊錢而犧牲將來。你要是怕的話,我去學校問!」
「你hetubook.com.com真會講話。」那男人對她笑道。「好了,買四瓶吧。」
「太貴了,一瓶紹興酒也不過三塊錢。」
「請阿發姐代賣。兒子,我有什麼別的辦法?」
「我們差一點給警察抓去,沒有小販牌照。」
「五塊錢。」
「教書不好嗎?」校長微笑道。
「當然好,但是我有更大的抱負,我……我想,我想……如果我有機會,我要遊歷世界,到世界最偏僻的地方去觀察人生,再到最繁華的都城去拜見騷人墨客,向他們提出問題,請教意見,再把一切寫下來……像毛姆一樣!」
「饒了我們吧。」莉莉說,「我們不賣就是了。」
「走吧,走吧,看什麼?」警察對圍來看熱鬧的人揮手叫道。
「你要幾瓶?」
那警察猶豫了一下,「那麼把那些酒交過來充公,要不然不放。」
「求求你,」莉莉說,「饒了我們吧。我們不賣就是了。」
「你自己去跟校長說。」
那警察喝道,「你們自己釀酒出來賣,有沒有釀酒的許可證?」
「謝謝校長。」他說,便很尷尬地退了出去。
「學校如肯讓你欠一個月的學費,我就可以再釀一批酒。」
「嘩!」美珠說,「戴孝的時候怎麼可以穿起大花布的衣裳?」
「再釀一批酒只要十五塊錢。」儀玲說。「等莉莉穿起裙子來在百貨公司找到工作,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我拿不動那麼多東西。下午來時再買吧。」那婦人笑說。
叔母說,「賺錢,也要想個穩當的辦法。莉莉,你到處去找了工作沒有?」
「媽,給我幾塊錢去買件恤衫、一條裙子好嗎?」莉莉說。
儀玲轉身說,「有的,還有一打。」
「我們不是小販,這是我自己釀的酒,只因為我男人死了,我才釀酒出來賣,要不然我兒子不能上學……我男人生前是排字的,我哪裡是小販?」
陳壽康拿來寶倫的檔案,校長看了一遍說,「成績優異,品行良好。」他抬頭,用鉛筆敲著書桌,「你各科成績都不錯,數學分數最高。你將來有什麼計劃?」
門口前還有兩個賣水果的、一個賣花的、一個賣糖果餅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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