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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盤街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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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六

第一部

「你沒做錯事,媽。事出偶然。你睡覺吧,明天我再來。」
儀玲聽見聲音,睜開眼睛看見子女,沒說什麼,好像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這一百拿去,不用找還。」他意氣揚揚地說。淺水灣海面的陽光有點太亮。他取出一副太陽眼鏡戴上,更顯得瀟灑。她伸手去拿那張鈔票時,聽見他的笑聲,像從遠處傳來的鼓聲,不知那裡是什麼氣候,是什麼時季?剎那之間,他已經駛動車子在公路上消失了。
她突然為他心酸,因為他家裡那麼富有,因為他長得那麼英俊,因為他具備一切優良的條件,卻像個飛仔在勾引她,雖然是她先引誘他的。
莉莉看見他了,坐在露天咖啡室前面的一張小桌子,跟一個女子喝茶。她慢慢走過去,好像他每根頭髮每個毛孔,都清楚可數。他把太陽眼鏡取下了,她看見他那副大眼睛,尖尖的鼻端,薄薄的口唇,中等身材,穿著那件白色運動衫,從短袖露出曬得黑黑的雙臂,瘦削的手鬆鬆地握著玻璃杯。襯托著藍海,他的輪廓像個精美浮雕的寶石。她再走一步,注意到桌下他雙腿交叉著,淺藍色的褲腿下露出一雙擦得很亮的棕色皮鞋,微微看得出鞋裡腳趾的模樣。
「我們一起過海。」莉莉說。「董太太說,她家離巴士站不過幾步路。」
「我們是董太太請來的,」寶倫說,「快把那兩隻狗領走!」
「不馬上去,別想要回錢來。我要他們賠。」
董浩生默默地開車,過了許久才說,「原來你在跟蹤我。」
寶倫站在路邊說,「你怎麼了?發瘋了是不是?」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剎那之間,他認出,她就是到他家門口去要錢那個女孩。他沉下臉,好像給她看見他平凡的女伴,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應該向她解釋。
「那你太太怎麼說?」
「那麼你先墊出來。」
「媽!媽!」寶倫驚叫。有一隻狗就要向他撲來時,從台階上有個老人在叫。
回家,寶倫已經睡了。「你媽怎樣?」叔母問。
儀玲試推鐵門,發覺沒有上鎖。「大概可以自己進去,到洋房才去按鈴。」她說。
「你快睡去吧。明天又要早起。」
「我去打電話。」有個女傭人說。另外一個女傭說,上去廚房,她熬碗薑汁水給她喝。但儀玲站不起來。她的酒瓶摔破了。她坐在那裡哭泣,那些紅酒好像是她的血,一直向下流。傭人要給她茶喝,她不要。她一直哭。過了二十分鐘才聽見救護車的響號笛。那老人打開鐵門,兩個穿白衣的男人進來了。
「你現在就要去淺水灣?酒瓶大多砸破了。」
「我媽被狗咬了。」寶倫說。
「怕瘋狗症。」醫生說,「那些狗是誰的m.hetubook.com.com?地址是什麼?要帶狗去檢查。」
「不是,狗咬的。」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他們走了進去,小心翼翼地再把鐵門關好。頓時有兩隻大狼狗向他們衝來,兇猛地吠叫。儀玲嚇得趕緊轉身向鐵門跑去。鐵門關著,她開不開,兩隻狗向她撲來,有一隻把她擊倒,用前腳按住她胸口,另一隻則咬她的腿。
「到百利斯旅館。」
莉莉左望右顧說,「第六號巴士駛來這裡嗎?」
「有沒有發燒?」
車子停在旅館前,董浩生側身伸手為她開門,耳朵輕輕碰到她的頰,輕聲說,「星期六晚跟我出去玩,好嗎?」
「兩塊錢一天,這樣的小菜還不錯。」莉莉對隔壁床上的婦女說。「晚飯也有這麼多小菜嗎?」
「每天只付兩塊錢的膳食費。」護士說,「你看,送午餐的來了。你好好地吃一頓,然後睡一覺。」果然有兩個穿藍色制服的工友,推著手推車來病房裡送飯。
他們搭巴士下山,在統一碼頭再換上巴士到淺水灣。在董苑下車,莉莉用力按鈴。這次那老人立即從狹縫窺視。「我們回來取我們的酒。」寶倫道。
他見她迎面而來,笑道,「嗨,我叫董浩生,你回城裡去嗎?我送你去。」他把那女人打發走了。
「我媽早上來這裡拜訪董太太,是董太太請她來的,順便帶些酒來,看少奶奶喜不喜歡,誰知道給你們的狗咬了,酒瓶破了不算,我媽現在住醫院。其餘的不跟董家為難,起碼這九瓶酒的錢總要還。」莉莉說。
「不關你的事,你回家去,我要去工作。」
「蔡寶倫以輕快活潑的步伐跳上巴士,」寶倫像在看小說地想。「他要到淺水灣去了。僅僅幾星期前,他怎麼也沒料到,他的生活會轉變得這麼快。在父親去世時,他哪裡會料到,他的心靈會再次的充滿希望。想到他秋天可以回校讀書,他心花怒放。」
「給你媽打了一針鎮靜劑。」有個護士過來說。
他這種心理,莉莉也體會到。他們像鶴立雞群,會心相看。她轉身走開時,心裡知道他在望她的背影。她不回頭,一直走到寶倫那裡,對著海面出神,等到寶倫催她,她才向公路走去。抬頭一看,那青年男子赫然站在路邊等她。她嚥了一口口水,不慌不忙地向他走去,奇怪自己心裡為什麼這麼鎮定。
第二天,他們起得很早。「路這麼遙遠,能拿多少瓶就拿多少。」儀玲說。
「你這傻瓜,他父親有錢他何必工作?他打高爾夫球或是打網球去了。」莉莉向海灘下看,太陽在藍汪汪的海面撒佈金粉,有許多人仰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天下太平,萬籟無聲和圖書
賣票的指著一座洋房說,「那就是董苑。」那座洋房蓋在斜坡上,周圍是花園,有木棉樹、棕櫚和各種各樣的花。他們下車,看見公路下面的沙灘,有幾個洋人躺在那裡曬太陽,蔚藍色的海洋蕩漾著粼粼的微波,四處靜得可聞鳥鳴。
「墊什麼出來?」老人叫道。「你們闖進這裡來,我們沒叫警察把你們抓起來已經是客氣了。」
「你別操心,在這裡有人服侍,好好地休息幾天。」莉莉轉身問護士,「我媽情況怎麼樣?」
莉莉在她母親床上躺下。我來叫安娜替我做頭髮。髮型屋裡有胭脂有粉。我看他眼光有多高明。
「你們亂衝進來作什麼?」
「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寶倫說。
「錢先付過來。」莉莉說。
「你們是什麼人?」老人叫道。
「你快叫這兩條狗走開!」寶倫喊道。「我媽嚇死了,快叫牠們走掉!」
「瘋狗?」
「酒拿回來了沒有?」
「我把你媽帶上病房去,」護士說,「你去替她登記。」
「你這笨蛋!」莉莉罵說,「你以為人人都需要工作嗎?」
「我可以拎一打。」寶倫說,「一打就是一百二!」
「拿回了一打,其餘的打破了,他們賠了一百塊。」
那老人開門,從他的小看房裡取出籃子說,「沒打破的在這裡,打破的空瓶子也在這裡,你們數一數。」
那老人從台階奔下來,後面跟著三四個女傭人,兩隻狗還在怒吠,有一隻腳還按著儀玲的胸口。
「是我們少爺。」老人嘆道。「你們拿到了錢,走吧。」他開始關門。
「艾迪!查理!停住!」
「八點鐘,我來這裡接你。」
「再按一下。」寶倫說。
他替母親辦了手續之後,就打電話給莉莉。不久,她來了。問清楚母親住進什麼病房,姐弟倆便上樓探望。那是個大病房,有五十張床,他們左探右望,最後寶倫找到那張他瞭如指掌的臉,臉上每道皺痕都早已深刻在他的心上。她側身臥著,穿著醫院的白色睡袍,閉著眼睛輕輕哼著。她僅僅是一小撮骨頭、毛髮、神經、血管、器官、腺,全體不到一百磅,全身躺在那裡,可觸摸、可秤量、可傷害、可受突擊,不能預防。他心如刀割。
「媽,我需要回去工作。」莉莉說,「明天來看你,你好好休息。」
「看不見人。」她說。
「住院不要錢。」
「嘩!」儀玲叫道。「我沒來過這邊!這不像是香港!」
寶倫轉身,覺得天旋地轉,走到外面路上,才深深吸一口氣。
「等那兩隻狗做了試驗,知道牠們沒有瘋狗症,你就可以回家。」護士說。
hetubook.com.com「現在還不知道。要等化學試驗才知道。」
「我在百利斯旅館認識她。」
「還好。哭了幾回,沒有什麼事。」
「喔!那是我嫂嫂。」他說。這一回合,她輸了。莉莉臉一紅,全身發軟,他開門請她上車時,她不能抵抗。寶倫也跟著上車,坐在後面。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事,命這樣苦。」
「你拿一打,我拿一打。」儀玲說。
事事突如其來,無法預料。他的生命如果能配上背景音樂,像電影一樣,對他的將來給他點暗示,那該多好。但在真正的生活中沒有暗示,沒有預告,使他覺得被命運捉弄,情緒隨著事情發展,忽好忽壞,他像是命運的傀儡。
「不需要工作?有錢人也要賺錢,是不是?」
「誰在跟蹤你?」
「你母親說的。」
「不要錢?」她不相信。
董苑大門是黑色的鐵門,左右是高牆,上面有玻璃碎片防盜設備。儀玲有點緊張,按了門鈴。等了半晌,沒有人來。
儀玲想,路這麼遠,還是早點動身吧。她要寶倫穿上她燙得筆挺的制服,她自己也換了套乾淨的衫褲,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每六瓶紮在一起,莉莉和母親各提六瓶,寶倫提一打。乘第十二號A的巴士到尖沙嘴碼頭過海,莉莉陪他們走到第六號巴士站,看他們上了巴士,自己才去上班。
「一百塊!」
儀玲好像個小孩子般聽著,似乎不懂,但忽然,她變得很激動。
「你快去打電話,你瞎了眼嗎?我媽給你的狗咬得這樣……」
「幸虧病院不要錢,一天三餐,有肉有魚,還有雞蛋,兩塊錢是公道的。」阿倫一定告訴了叔母。
「你怎麼認識我母親?」
「你在那夜總會裡工作嗎?」
「我會去拿回來。」莉莉說。
「星期六晚?」她倒抽了口氣。
「你看,這麼豐富。」莉莉說,「媽!你快吃。」
「沒有。」
「那是誰?」
「多少錢?」那青年並不爭辯,拿出錢包預備付錢。
他不等她回答,已經為她決定,把車子呼地一聲開走了。
莉莉工作到九點,再回到醫院探望母親。雖然不是探病的時間,但是她說服病房護士,讓她進去。病房一片黑暗,儀玲側身睡著,輕聲地哼。
他擔心自己的情緒變得這麼快。街上琳琅滿目的招貼廣告,一個個的把他吸引住,誘起他的欲望,使他對自己懷疑,為什麼他這麼貪婪,想要那麼多東西,眼睛看見的,耳朵聽到的,鼻子聞到的,舌頭可嘗到的,身體可穿上的,心中所生的欲望,他什麼都要。他為什麼會有這股強烈的飢餓,這麼容易衝動,對世界要求這麼多?
儀玲仍在抽抽噎噎,不能回答。
「我們?你也姓董和_圖_書嗎?」莉莉問。
莉莉不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這才翻頭看見她。莉莉並不避開他的眼光,她對著他發笑,雙手叉腰,微風吹著她的長髮,輕輕掀起她綠色的短裙,她知道她比那女人漂亮。
她再按,沒有聽見鈴響。「門鈴也許壞了。」鐵門中有個狹縫,供郵差投信。寶倫從那裡望進去,有一道車路,也有台階通過斜坡上那座洋房。
終於他們把她抱起來,送進救護車。寶倫也鑽進去,救護車便很快駛下公路。他傻傻地看著仍在哭泣的母親,什麼也不能想。過半個小時,救護車開到瑪麗醫院急診所,裡面有個警察問,「交通意外嗎?」
「媽,你聽見沒有?」莉莉說,「住醫院不要錢,每天只付兩塊吃飯,你坐起來吃好不好?我來幫你。」
「媽,你好一點嗎?」
「我很隨便,我喜歡和漂亮的女孩在一起。我送你回城裡。」他笑盈盈地說,他站得太近,長得太瀟灑,他的笑容像旭日般照著她,要把她融化掉。
巴士穿過狹長街道,向山上爬,繞著彎彎曲曲的路,愈升愈高。山下的木屋像藤壺似附在岩石上。翻過山頂到香港南邊,前面是波光閃爍的南中國海。公路邊長滿樹木。中間有白色的別墅,粉紅色的平房,西班牙式的堡壘!
「他媽的,」老人罵道,「你們走不走?」
「我不能住院!沒有錢。」
「九十塊。」
「大姑,你能走路嗎?」
車子在門口停住,駕車的是個漂亮的青年,二十多歲,穿著一件白色運動衫,淺藍色褲子。「什麼事?」他問。
「你要小心。」儀玲說。她不想多說,她要排斥這個恐怖的記憶。她已經忘記,酒瓶大都破了。寶倫不敢對她說,或許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這時洋房旁邊的車房駛出一輛白色德國跑車。老人見了大聲說,「你們快走!快走!」他趕快把兩扇鐵門打開讓那輛汽車駛出。
她好像聽不見他的話。
「沒有什麼事,不要大驚小怪。」老人說。
「你太太是客家人,要為你生個小寶寶了。」
她是怎麼勾上他的?難道他的眼光這麼低?
「我太太?我沒有太太。」
寶倫提起酒瓶,鐵門在身後咔嗒一鎖。「那傢伙去哪裡?下午三點鐘駕跑車去哪裡玩,他不必工作嗎?」寶倫大聲說。
明亮的月夜,吹著溫暖的微風。巴士站就在醫院門口。事出偶然,一點不錯。生命本身就是意外。什麼都是意外,人,像漂浮在海上的遇難船隻的殘骸,被浪打到哪裡就到哪裡。
儀玲沒說什麼,勉強坐起來,終於一個工友遞過來一大托盤,上面有一大碗飯,小菜是豆豉排骨、一塊魚,還有一碟青菜、一碗湯。
那男人灼灼的眼光把她https://m•hetubook.com•com從頭到腳打量著,微微一笑,似乎沒有聽見她說的話。莉莉的臉發青了。「你們起碼要還我們那幾瓶酒的錢。」她說。
「媽媽,不要急,沒有什麼事。」
莉莉翻過臉來,忽然嫌弟弟的外貌不揚。
「你姓董,就可以隨便叫我上車嗎?」這句話說錯了。他要怎麼回答,都不能怪他。
「我們下去看看!」她說,不等寶倫同意就跑下坡,跑得很快,寶倫提著一打酒,怎麼也趕不上。等他走到沙灘,看見姐姐已經踢掉鞋,直向前面跑去。突然,他望見路旁停著那輛白色跑車。原來如此,他不再向前走了。
「兩塊錢一天很公道,」另外一個女人說:「每頓都有肉,要添飯也可以。」
「我在髮型屋裡工作。」她解釋道。他怎麼會以為我在夜總會裡工作?他把她當作舞|女嗎?這一切的侮辱,是她自己惹上頭來的。但再過幾分鐘就到了。她下車之後不會再看見他,這一切的瘋狂將成過去,幸虧將成過去。
老人怒氣沖沖地走過來,抓住兩頭狗的皮領,把牠們帶走,關在狗屋裡。儀玲這才坐起來,魂不附體地大哭大號,她一身是血,整個人在抽搐發抖,女傭人圍過來了。
儀玲全神貫注地吃,好像別的什麼都顧不到,好像要用飯填滿她心驚肉跳的空洞的身軀。吃完,她說,「我的酒呢?」
「你一個月賺多少,阿伯?拿人家的工錢就可以欺侮人,是不是?」
寶倫提的一打酒沒打破,他母親的一打只剩三瓶。
「太太不在家。」
「有的。早上還有得吃雞蛋、火腿、麵包,也可以吃粥。」
「非常公道。」
他媽一聲也不響,現在不哭了,好像變傻了,乖乖地由護士帶走。
寶倫說明了地址之後,看見母親由一個護士扶著,慢慢地走出來,臉色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護士走過來趕寶倫說,「你也走,明天探病的時候再來。」
她好奇地望望與他喝茶的女人,不覺感到驚訝。她一點都不好看嘛!穿著是時髦的西裝,但是那張臉,那副表情,一點都不顯得美!
他們把儀玲抬進去,醫生檢查她之後,出來對他說:「你媽要留醫院。傷口不厲害,但是我們需要做試驗,看看咬她的是不是瘋狗。」
「你們倆拿著酒快點走吧,要不然我就叫警察。」
儀玲猶豫了一下,拿起筷子夾了一點飯往嘴裡送,再夾了一塊排骨,顯然味道不錯,她把肉汁澆在飯上捧起碗吃起來了。
「我為什麼住醫院?」她像小孩子般問。
「你怎麼知道我哥哥娶了個客家人?」
「你們的狗咬傷了我媽,起碼要賠九瓶酒的錢。」莉莉說,「十塊一瓶,共九十塊錢。」
「媽,你不要著急,」莉莉說,「住兩天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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