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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盤街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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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七

第一部

浩生看見她那淒涼的表情,回憶剛才的熱情,笑說,「還要來嗎?」
「拿下來看看!」
現在他駕車駛到深水埗,突然心血來潮。何不把這女孩養起來?看她住在這種環境,真可憐。把她安置在個公寓裡,專門侍候他,陪他到處玩。去跑馬場時,去應酬時,手臂挽著這樣一個他專有的女郎,他將使他朋友欣羨。「我不再跟你們打游擊了。」他會對他們說,提高自己身份。
「歡迎之至!」那夥計咧口笑道,沒有多要錢。
夥計取下來,伸手一拉,把料子攤在櫃檯上。儀玲拿起來細看。她抓住料子緊握了一下再放鬆,緞料好像有生命似的自己攤平,一點皺紋都沒有。
「沒有怎麼樣。」
「沒關係。」
「我說過了,四十塊錢。」
「你少囉嗦我好不好?你少囉嗦我好吧!啐!」湯水開了。他把火轉小,加了一撮鹽,坐著等排骨煲熟。他和他媽在房間裡吃了一頓飽飽的飯。吃完回到騎樓,鴨嘴仔已經出去了。他耳根清靜地又翻了兩下新書,才躺下來睡覺。
這次是在一個有空氣調節的房間,她想到強盜洗劫一座廟宇,把裡面的泥塑木刻的偶像和旗旛破壞無遺。她想到一支軍隊與敵人廝殺,留下一地屍體。
「要找塊頂時髦的料子做件旗袍!」儀玲說,「真絲的。」她臉上浮起一塊塊的紅斑。她一面向店裡走,一面左顧右望。
他高興地提著書搭巴士回家,趴在床上打開包裹。封面平滑的新書,打開時不大肯攤平,要等他翻看多遍才會服服貼貼。練習簿還帶著油墨的氣味,空白的紙頭待他的筆跡塗滿。厚厚的英文書本,滿是要查字典的生字。這一切都回來了,讀書的困難、樂趣。「久違了。」他默默對書本說。他翻開「中國散文選」,讀了一篇朱自清的散文,覺得不錯,再翻開科學課本,那裡面所述及的事情,與金盤街全然無關。太空、海洋、原子、分子,一切等待他去研究。
「什麼?」
那是一家狹狹長長的店舖,兩面架子上塞滿一卷卷的衣料。有個夥計問她們要什麼。
沒有答覆。寶倫背靠牆坐著。人生是苦海,一點不錯。傻妹早已知道,比他有智慧。他自己現在才知道。等我哭完了再上去。我不要媽看見我的眼淚。我等一等,陪著傻妹等夜來香來了以後才上去。我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好像在海底游泳了幾年,現在才冒出水面。
「喂,急什麼?」
「喔。我們哪裡有錢住那種地方!」
「是的!」儀玲說,「要搬到紅磡一座新樓!四百呎,有海景!」
「我向你要一所公寓呢?」
他究竟在幹什麼?又在玩嗎?跟別的女人玩?不會的。會的,會的。他自己說過,他喜歡女人。哎唷,我不要他看別的女人。有了我,他應該滿足。我跟他在一起,他就不會看別的女人了。
「我想約你吃晚飯。」她再穿上那件蹩腳的西裝,腳踩入那雙舊鞋。「不要再穿這件衣裳了。喏,這裡再給你三百,你去買點像樣的衣裳縫件旗袍,我要約幾個朋友見見你。」
「有什麼不要臉的?莉莉找到個愛惜她的男人,有什麼不要臉?我……我一個月要賣多少瓶酒,才可以積一點錢?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從這裡搬出去?我不想死在這裡,叔母,我們不打算死在這裡。我高興!這不是丟臉的事……」
到北角停車,他拉著她的手,鑽進一座舊樓,二樓有個舞廳,裡面只亮了兩盞套著紅罩子的燈。他摸到個小桌子,請她坐下。廳裡響著唱片播出的音樂。眼睛適應黑暗之後,莉莉看見一對對的男女擠在小舞池上跳舞。她感到他抓住她的手,臉挨得很近,眼睛像愛克斯光般地看她。
「什麼時候搬?」
「莉莉,怎麼樣?」
是鴨嘴仔的狂叫。
只要肉碰到肉,我就不再難過,我就有了安全感,因為他和我在一起,我會保護他的,我不會讓他糟蹋自己。
「拿起來比一比。」她對女兒說。
香港九龍
「一個百萬富翁請她吃飯去了。」
走到舞池,那兩盞燈都熄了。莉莉感到他抱緊著她,好像整個身體都壓了過來。五分鐘後,舞廳閃著藍色的燈光,他拉住她的手,走出舞廳向樓上爬,進去一間小房間,他再抓住她,「抱我,抱我!」他喊說,「我要變戲法了!」
莉莉打開皮包,拉出五張鈔票給母親看。
突然有手電筒的燈光在她身上亂射,最後照在她臉上,亮得她睜不開眼睛。
這套話是我自己討來的。董浩生倒有一個好處,他不掩飾,他清楚告訴你他是個什麼東西。蔡莉莉,以後你只能怪自己,不能說他騙你、瞞你。他抓住她的手,領她到附近一家小館子,兩人面對面在雅座坐下。
東西堆上車後,他們就出發了。走出金盤街時,寶倫把一切收在腦裡,每和圖書張笑臉,每副含懷疑的眼睛,每對翹起的嘴唇,他都看見。他看見一切,瞭解一切。金盤街上的人注視莉莉,就像兩星期前那晚,他注視她一樣,看見她擦了比普通人濃的胭脂,塗了比普通人鮮的口紅,看見她是透過普通人需要的漂亮。他的腦裡塞滿噩夢似的回憶,他的鼻孔充滿了她刺鼻的香水,但他心靈有了新智慧,他比以前更硬朗,更成熟,更有理性了。他現在明白了他們在社會的地位,但他對告別金盤街絕無遺憾。他向那些潮濕的牆壁,那黑暗的樓梯,那些生鏽的鐵絲網道別一點也不難過。他更不留戀那冬天吹來的冷風,那夏天悶熱的騎樓,那股永遠不散的霉酸味。對他自有知覺起就想脫離的金盤街,他欣然說了聲「我們走了!」
「好。」
她所想的一切,在她臉上遮掩不住,她的眼睛發射異樣的光芒,好像要冒出火焰來了。她強烈熾熱的情感,好像隨時會燃燒起來。
「你冤枉呀,」瘦婆說,「真冤枉。阿倫,快給你媽倒杯水。」
那張偏臉毫無表情。「在等車子。」
在那皓皓明月之夜,他把車子停在金盤街口,探望那條髒兮兮的街道,聞到一股酸酸的味道,他下了決心。
夥計把料子掛在莉莉肩上,引她到長鏡前面去看,在她腰身用手指縮緊。光潤的緞子,襯托著莉莉的烏髮,顯得她年輕美麗。
「阿嫂你回來了。」叔叔說。
「你住在哪裡?」
「我來個白蘭地,我在開玩笑。」
「人家都這麼說。」
「一碼半夠了。剪一碼半,再多放一點。」
「咦,什麼事?」他問,還在笑,好像他的笑容是陽光,可以驅散全世界的烏雲。他那麼自滿,他一定對所有的女人那麼一笑。他真是個大笨蛋!他家裡有那麼多錢,他為什麼不肯學點什麼?我明知他不是好東西,為什麼又讓他使我傷心?
「中國散文選」
「我等不及。」浩生說,瞇著眼對她笑。
媽明白一切,莉莉想,我不用解釋。
汽車急馳到中環,儀玲看著看著,忽然大聲叫,「就在那裡,停在那家綢緞店門口!」
「我先開你的膛把你的腸子拉出來餵狗!」寶倫不再理他,自顧燒飯。
「媽,我們要搬家了。你所盼望的公寓有了。」
「我沒跳過。」
「噓!」
「試驗結果來了。我沒事,可以出院,可是護士要我多住幾天,等我腿上的傷口好了才出院。」
「我什麼都不要。」
「她昨夜到哪裡去了?我沒看見她回來,今早也沒看見她出去。」
「阿倫,我們要搬家了!」她欣然說。昨夜那一幕,沒有在母親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也許,母親對生命的侮辱不能領悟,是免疫的。但也許,她比他有勇氣。
「傻子。當然不要你出錢!」
「我沒有身份證。」
「別哭啦!」他說。
「阿倫說的。」
「你沒有正經事做嗎?」她忍不住問,「站在街上等我。」她既然不能拒絕他,又何必責怪他?
寶倫衝下樓梯跑出三十一號,在個黑暗的牆角的垃圾堆邊坐下來。瘦婆的丈夫帶著十歲的兒子露宿在旁邊,還有一隻小貓,是被人放在紙袋裡從樓上扔下來的,沒有死,在紙袋裡咪|咪叫。
「不要臉!你不要臉!」鴨嘴仔大嚷,吵醒了騎樓上的人。有人開燈,有人從黑暗的房間走出來。
他翻過身立刻睡著了。她睜著眼睛望天花板,眼淚像血似的流。像雨後晴天,她的思考力又回來了。她想到母親和弟弟,她看著身邊的陌生人,這個自甘頹廢的人。董浩生,你不認識我,你也不管我是誰。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口,抱住他,惟怕失去他,卻就把他吵醒了。
「一所公寓?」
「媽,我不騙你。」
「從這裡搬出來。我們建築公司可以挪出個小公寓來。」他想起,光明建築公司在紅磡剛完成一座大廈,供中等收入的人住。每戶公寓三百或四百呎,也可以賣到好幾萬塊錢。
「什麼車子?」
「都去過。你要喝什麼?可樂?白蘭地?威士忌?一劑春|葯?」
「你怎麼樣?」
中學二年級課本——
「操你娘的!二十塊一碼!」
「阿倫!昨晚莉莉到哪裡去了?」
過一會兒,鴨嘴仔又開口了。「你是在說笑的,是不是?」
「我有錢。錢你不必操心。」儀玲打開皮包就把一張一百元鈔票摔在櫃檯上。「配個滾邊,半碼就夠了,要多加錢的話,別怕我操你的卵子!」
他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天亮。他上樓去,看見母親照樣在排隊等水。
「來得及。」
身邊m.hetubook.com.com有個黑影在移動。他以為是條狗,後來才看見,是傻妹從黑暗裡爬出來。
她站起來就穿衣服。
「啊,是你。」寶倫說。「你在這裡幹什麼?」
「你怎麼知道?」
他開跑車去了。她站在耀眼的烈日下,感到他把她的靈魂都帶走了,只剩下空空的一個身軀。上班還早,我不要回家。我去看媽吧。
「中國歷史」第三冊
「等我安排好就搬。幾天吧。」
深水埗金盤街三十一號
夥計從架子取下一卷布。「這是山東綢,四塊半一碼。可以洗,不褪色。」
「唐鴨子,她何必感激你?」
寶倫明白,是糞車。他伸出手來對傻妹說,「來,不要怕我,坐在這裡,陪我談談。你是誰?」
「不行!」叔母說,「嫂子,你聽我說,你們不能上這種人的當。那是個什麼人?弄清楚沒有?」
「阿倫!」
「你媽好了嗎?」
「夜來香。」
「你為什麼這麼晚回來?」儀玲說。
第二天傍晚,美麗髮型屋即將關門,莉莉在掃地,抬頭從窗子望出去,驀地看見他站在那裡對她微笑。她一身感覺冰冷,快點脫掉制服出來,生恐老朱看見。
只剩下阿倫。儀玲雖然閉著眼睛,卻知道兒子在盯著她。他也知道,她想。莉莉昨晚根本沒回家。「你姐姐沒做錯事!」她猛然坐起來說,「她找到個愛護她的人了,這有什麼不好?我年輕的時候有你姐姐那種福氣就好了!」她從皮包裡抽出一張一百元丟給他。「那,拿去買書!下學期要買的書。」
母親所盼望的公寓弄到手了。人家怎麼說,有什麼關係?是我變了,好像這十三年來我一直過的是盲目的生活,現在天上點了一盞燈,使我初次看見,我們的願望與實現之間的鴻溝是多麼寬,多麼深。媽是知道的。莉莉也知道。我到現在才知道。我要坐在這裡把它牢牢記住。我不是個心地褊狹的,搬出金盤街,我不反對。
他走到騎樓坐下,想想那忘八蛋和莉莉昨晚不知道搞了什麼鬼。不要去想了,也不要想他父親埋在地下的屍體腐爛到什麼程度。人有肉體,吃飯、睡覺、痾屎是人生三大事。賺夠錢來買飯吃,吃了好痾屎睡覺。那個駕跑車的混蛋,他媽的,我要是有他的錢,我也不會坐在騎樓上發癡。
驕陽炙熱,儀玲只好用手遮住額堂。她在醫院門口叫到計程車,說,「去德輔道!」
過街,走進一座大樓,上電梯到個大酒店。他訂了一桌,已經來了幾個人,浩生沒有介紹他的朋友,但是四五個舞|女,他都叫得出名字,這位是紅寶石,那位是麗娟、小鳳,還有那位是白露。她在剎那之間把那些女人看個一清二楚,並不比我好看,平常得很。
「星期三晚,八點鐘。我在百利斯大廳等你。」
「你什麼時候再會他?」
「你真不錯。」
「不常來,還有許多別的地方。」
「他們一起來好了。」他慷慨地說。
「星期三。」
蔡寶倫藏
她愣住了半晌。突然說,「我現在就出院。」
桌上的男人都注意到了。那對微微張開的嘴唇,那起伏的酥胸,那對浩生陶醉的神情。浩生對他的朋友擠擠眼,感到很驕傲。明天他們會打電話來恭喜他。
儀玲喝了水又躺下來,閉著眼睛不說話了。只覺天暈地轉,心跳得很快。大家看她這般疲倦,都走了。
她默默地又把鈔票拿去了。
八點鐘,她慢慢走下樓,以為他會在旅館門口,駛著那輛跑車來,誰知道他竟在大廳裡徘徊,看著手錶,又向髮型屋那裡望望。
表演開始了。那些男人不時問她要不要吸煙,要不要飲什麼,其實是找機會試試她。她不理他們,她不要煙也不要酒。浩生在身邊,什麼都有了。
儀玲看也不看那印度綢。又抓起那面法國緞子,好像對它有仇恨地說,「有多寬?」
他煩倦了。「去吧。明天見。」
「來跳舞。」
「阿嫂!」叔母一看見她叫道,大家圍了過來。她也不理睬,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吸口長氣。一身冒著冷汗。我身體還虛弱得很,她想。
「我送你去。」
「要買點東西,裡裡外外,一雙高跟鞋,一個晚上用的手提包。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買。」
「否認又怎樣?不否認又怎樣?」儀玲把女兒推到後面說。
「她怎麼睬都不睬我了?我替她找到工作,她應該感激我。」
兩星期後,他們搬家了。
「愛麗絲漫遊記」——英文
「三十七吋。」
「縫件像樣的旗袍。」她終於說,聽見血液在耳朵裡滾滾流https://m.hetubook.com.com
走進醫院,上去病房,看見母親好好的躺在床上,心裡有無限的安慰。「媽,今天好一點了?」
「他還要約我出去。他給了我錢,要我縫件像樣的旗袍。」
「不行!」鴨嘴仔叫道,「莉莉,你不能跟那忘八蛋去!」
「喔!」她又輕叫一聲。在月光下,他在她楚楚可憐的表情,似乎看見他董浩生這人的身價,他的魔力,他的威風。
宇宙,地球,亞洲
金盤街照著怪誕可畏的月光。莉莉向家奔去,跑上樓趕到騎樓伸頭出去看那輛車子是否還停在街口。它消失了。安靜的深夜裡沒有了董浩生。是不是夢?要不要把母親叫醒告訴她這項大消息?浩生說話的聲音,輕得像夢中聽見的。現在只有蚊子嗡嗡的聲音在她耳邊盤轉。
星期六,莉莉工作到晚上七點,對老朱說她肚子痛,走到二樓女廁所去洗臉、淋浴。看廁所的女傭人說,「你不能在這裡淋浴。經理不許你們美容院的職員來這裡淋浴。」
「你在騙我,什麼百萬富翁?」
「我教你。」
這太難受了,好像滔天巨浪向她翻來。他以為等不及,現在就來是好笑得很。其實一點也不好笑。他不是好貨,我知道他不好,但是太遲了。我不能抗拒他。
「什麼時候?你什麼時候要我搬?」
董浩生家,一向相當富有,但是在近幾年才發大財的。他父親的建築公司從替人包工,改為自己建築高樓大廈。在香港這人口稠密的彈丸之地,只要擁有幾千呎地,就可以一本萬利。建築大廈,地基還沒有打好,一層層的公寓已經可以先賣出去,錢生錢,光明建築公司發展之快,連浩生自己都還不能相信。他每天醒過來想到家裡的財富,那種愉快的感覺仍舊新鮮。我現在想要什麼都可以弄到手。問題是,除了吃喝玩樂之外,他想不出什麼新鮮的。
莉莉睜開眼睛,不記得自己是在哪裡。天花板上佈滿蒼蠅屎,牆壁是黃色紙糊的。突然間,她發現身旁躺著董浩生,靜靜地,乖乖地,不像昨晚那個人。
「數學」第二冊
「幾天內。」
「世界歷史地圖」
只要我和他在一起,我會把他教好。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會保護他,我不會像別的女人,欺侮人,損害他。只要他和我在一起,沒有人能糟蹋他,他也不會糟蹋自己,因為我會好好地看著他,愛惜他。
儀玲在床上坐起,「多少錢?」
「你不要臉的東西!你跟他睡覺了!」
她靠在他身上,微微地顫抖,像隻小鳥找到了棲息。他摟著她說,「那你就是我的了,明白嗎?你不能跟別的男人往來。」
他不理他。
「德輔道?」莉莉問。
「媽,你多住幾天,等你傷口好了再說。」
「我有母親和弟弟。」
說完她有氣沒力地又躺下來,閉上眼睛。寶倫從地上撿起那張鈔票,呆呆地坐著望母親。媽為生活的掙扎,她的恐懼,她的奮鬥,她的失望,一切都清楚地刻畫在那張假裝在睡覺的臉上。他不相信母親情願年輕的時候碰見小董那樣的人,但聽她這麼說,他未免受到震撼,好像這是第一次領悟到,她不但是他母親,還是個女人,是個曾經對自己有抱負的女人。
「你昨晚跟董家少爺出去了。」
「不要臉!」
「什麼山東綢!」儀玲罵道,「給我看那個!」她指著架子上一塊水藍底白花的料子。
在巴士上,她開始覺得膽怯。媽會看得出嗎?她要是一語道破,我該怎麼說?我變了,我不是以前的我,但我是誰,我也不知道。
「闊佬嘛!送了她一條鑽石鍊子,要帶她環遊世界!」
「好一點。」她說。
「熱帶科學」第一、二冊
三樓第三十二號床位
「你要送也可以。」
「去裁縫那裡。」
他靈機一動,要約幾個朋友,來熱鬧一番。他會對他們說,他是如何如何邂逅她的,她昨夜是如何熱情,他要他們見識見識,他真的找到了個尤物。他們會佩服他的眼光,起碼大家會盡情歡笑,作樂一夜。
她用肘觸碰他的肋骨。「你高興。」她替他決定了。
寶倫幫助母親理東西。他們擁有的一切,多年塞在紙箱裡的東西,都一一拿出來研究。瘦婆接了一大包發霉的舊衣服,還有一些破鞋。她坐在儀玲的房間,把東西翻來翻去,說,「做人要看得開些,沒辦法的時候,只好變戲法來。我嘛,有這麼多孩子,沒戲法可變。」
但是現在不早了。應該起床。他伸手從皮夾取出一張一百元鈔票,但想起他們相識的經過,她母親被他家的狗咬了,再抽出一張https://www.hetubook•com•com百元鈔票,送到她手裡。
「什麼?」她不明白。
「今天不是星期三。」她說,面無血色。
莉莉給她兩塊錢。
儀玲雙手舉起,摀住臉。「莉莉,你在騙我吧?」
「不要亂說!」是儀玲的聲音。她走出來了。寶倫在床下坐起,揉著眼睛。
「蔡寶倫,早晚有一天我會拿我的剃刀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我回家去。」
「來得及縫好嗎?」
「我們再會面一次罷。」他說。
「雙城記」——英文
「歐洲與古代世界」第一冊
「六十塊錢。」
「他要我見他的朋友。」
「你記得你爸你媽嗎?他們什麼時候放棄你的?你怎麼一個人到這裡來的?」
「為什麼不知道?」
「我不知道。」
她覺得自己醒來,是在一個新的世界,以前的生活,到昨夜為止,屬於前生。她像新生的嬰兒在陌生的世界,不覺感到彷徨。她流下眼淚,並不遮蔽,她要讓他看見她的眼淚。董浩生微微地笑,拍拍她的手臂,伸手點了根香煙。他記起這女孩向他的挑戰,在沙灘上對他嘲笑,想起昨晚他們的搏鬥與她的投降,不覺對她有異常的好感。他更想到她是處女,覺得他們不能就此分手,他還可以玩好幾夜都不會覺得厭煩。
他抓住她的手說,「喂,你叫什麼,我還不知道呢!」
「我沒有正經事做。」他微笑著說。「我游手好閒,從不做正經事。我父親錢太多,我不幫助他花,是對不起他,也對不起自己。你還沒吃晚飯吧?」
「什麼?」儀玲不明白。
「喔?公寓想得到辦法嗎?」莉莉問。
「董浩生要給我們一所公寓住。」
「我要你愛我。」她輕輕地說。
要緊的是,媽回家了。還有,秋天他可以回去讀書。他走回房間去,看見母親真的睡著了。他找到放假之前學校分派的一張下學期要買的書單:
「敢否認嗎?莉莉你敢否認嗎?」鴨嘴仔狂叫道。
儀玲打發寶倫去買繩子,把他們的被、蓆、鍋子、火爐捆起來,還有那麼多釀酒的東西也要帶去,還有他的書,他們的盤碗。他們整整忙了一天。叔母只當沒有看見。
「我說嘛,旅館有的是熱水,淋一個浴有什麼關係?是不是?」
「你常來這裡嗎?」她問。
「多住幾天也好。」
她眼睛一閃,那股挑戰的神情又回來了。「你要做什麼?」
莉莉淋浴之後,坐在鏡子面前慢慢地化妝,塗了眼膏,用細筆勾畫出眼睛的輪廓,再抹上口紅,對著鏡子裡自己的影子出神。身上那件綠色西裝很合身。只能做到這樣了。他會不會真的來接我?還是忘記了?忘記了也好。忘記了簡單。
「我好了。」儀玲說,雙腳落地,站了起來,起先有點頭暈,但一下就好了。「護士小姐!我現在就出院。」
「那個是法國緞子,四十塊一碼。」
莉莉又感到一陣心酸,一陣沒道理的心酸。他自己說過,他很隨便,愛和女孩子在一起,隨便什麼女孩子,即使是她,她想。他過的是吃喝玩樂的日子,他遇見的女人,一定糟蹋他,利用他,扒他的錢。他不該過這種生活,他何必站在那裡等我?怕我不來?他難道沒有更好的事做?他有錢,就應該這樣玩嗎?糊塗蟲!
「深水埗。」
他把單子塞在口袋,出門搭巴士到旺角,在麗聲戲院附近下車,走進書店把單子推到站在櫃檯後面挖鼻孔的夥計面前。那夥計一句話也沒有,便開始從書架拿書下來。誰也不會問他錢哪裡來的。一共三十六塊。寶倫再買了六枝鉛筆、五本練習簿、一枝原子筆、一個削鉛筆刀,給夥計一百元,他找回六十元。
儀玲領著衣料,走到街上,雙腿忽然軟起來。也不記得莉莉是什麼時候就走了。她一個人摸到碼頭,搭小輪過海,心裡作嘔,想嘔吐。到了九龍回家,已經滿身大汗。幾天沒回家,看見叔叔,好像漂流大海的船回到港口了。
好像金盤街上所有的人都出來看他們搬家。推車的人來時,儀玲高聲指揮他怎麼把他們的東西搬上車子。寶倫這時把那隻大水桶搬下來了。「那個留下來吧!」儀玲說,「我們那邊有浴缸,不需要那個了!」她抬頭向樓上伸出頭探望的美珠叫,「喂,美珠,告訴你媽,我這個水桶送給她!我們到新公寓用不著了。」
現在就走吧,不要讓他們對莉莉打主意。他拉她起身,對他的朋友一笑,帶她走了。讓他們羨慕去!今晚真夠刺|激,他們是老朋友,會繼續尋歡作樂。
儀玲接過來,像紙牌似的握住了那五張百元鈔票。她心亂如麻,目瞪口呆了半晌。
那些男子,大概都是有錢的少爺吧。都給這些外貌平平的賤貨迷住了嗎?那麼容易就迷住了嗎?那些女人www.hetubook.com.com對他們下功夫了,對他們眉來眼去,說些無聊的笑話。她一語不發,鎮定地坐在浩生旁邊。那些男人也對她瞟瞟眼睛。她不怕他們看,因為浩生坐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她覺得很安靜,很精神。
「二十塊一碼,你買印度綢,你不識貨不要買這法國緞子。」
儀玲不看女兒,盯著鈔票,「那真要買些可以見人的東西。」
她為他心酸,臉一沉。
莉莉一笑,告訴了他。我是太大膽了,她想。我為什麼跟他約會?我知道結果我會吃虧,但我還是來了。
「你不是說要買些像樣的料子做旗袍嗎?」
「莉莉,你從這裡搬出來好嗎?」有錢,什麼事都好辦。浩生又重新感覺到錢給他的便利。
「你不看見我回來了嗎?」她慢慢地爬上樓,又聞到這座舊樓的霉氣。
第二天,一起來就把床架拆下,床板、衣櫃、桌椅、竹竿、紙箱,什麼都要搬下樓,還是瘦婆的丈夫瘦佬幫忙的。他們的東西在街上堆成小山,煤鋪的老闆娘假裝不知道,過來問儀玲是不是要搬家啦。
「多少錢一碼?」
「跟別的男人往來?」她天真無邪地問。
莉莉爬上轆架床。鬧鐘滴答滴答響,在說,浩生,浩生,浩生。在黑暗中,他的臉,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嘴,似乎又貼在她的身上。他不會忘記星期三的約會吧。他要介紹幾個朋友給我,是什麼朋友?現在不要去想了。現在要睡覺,明天一醒便是星期一,只還有兩天就是星期三。他今晚在做什麼?是不是約了另外一個女人出去玩?他是不是夜夜都那樣?昨晚我陪了他,難道他今晚會去找別人?不會的。他已經說了要我見他的朋友,那他就不會去找別的女人了。原來是這樣的。我真是沒想到,叔父叔母,我爸媽……他們都這樣嗎?當然的。否則孩子是從哪裡來的?
董浩生看見莉莉向他走來,今晚有趣極了!他知道她不是舞廳的貨腰女郎,也不是想混進電影圈的野雞,也不是想勾上他的什麼小家碧玉,他對這些人都厭煩了。這個女孩有一股蠻勁,在向他挑戰。他注意到她那雙舊鞋,那件價廉的西裝,那雙粗糙的手。她膽子也真大!他想。好罷,來比比勝負!
「你什麼地方都去過?」
他把新買的鉛筆削得像針那麼尖,在每本書上寫:
「是什麼人?是闊人!」儀玲狂叫。
大約十點,他聽見莉莉回來了,和母親細聲講了許多話,他沒進去。
鴨嘴仔的手電筒仍然照在莉莉臉上。「不要臉的婊子!跟闊少爺睡覺了!」
浩生的車子就在外面,進車子後,兩人都沒說話。他向北角駛去,望她一眼,看她神情鎮定得很,眼睛卻發出烽火似的光芒。他把她看穿了。她對今晚的結果已經有準備,但是他需要下一番功夫才能取得勝利之果。這也好,要比像屍體一般攤在哪裡由他蹂躪來得有趣。最後,他會好好地報酬她,兩百,三百,隨便她。有錢,就有這種好處,買得到刺|激。
「媽……媽……」寶倫叫道,想抓住她的手,不要她再說,但他媽把他的手摔開,她的聲音失去了控制,捏著拳頭,向叔母走去,好像也要用身體保衛她的立場。「一輩子不死不活地這樣子住下去才丟臉。跟男人睡覺有什麼了不起?叔母,你生了許多孩子,也該知道沒有什麼了不起。」
「什麼事呀?」叔母驚慌地問。
「媽,我知道。」
「我怎麼知道?」
「莉莉,你何必這樣?」鴨嘴仔哭了,一面呻|吟地叫。「我替你找到好好的一份工作。你要什麼只要向我開口,我就會去想辦法的。你何必做出這樣的事?」
星期三晚來到,但是我已經不像兩天前那麼盼望了,因為這兩晚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我好像從小就認識他。這綺年玉貌的男子已經等在那裡,我認識他的背影,對他每個細胞瞭如指掌。他轉過身來,看見我了,他看到我穿了新旗袍,欣賞地向我走來。他實在難以抗拒,他長得太瀟灑了,他沒有辦法不讓他的外貌刻蝕去他的生命,就像個患癌症的病人,不能不受病魔刻蝕去他的生命。他長得這麼漂亮是一種病。男子本來無須長得這麼英俊,可憐的浩生,這是一種殘廢。讓我來治好他。
「不錯!」他打量著她的新打扮,這麼說,眼光灼灼,帶著欲望。是的,好色是他的併發症。我這男人需要我照顧。我們手拉手地走,又在一起了。
這女孩容易對付。要是個舞孃的話,不知道要談什麼條件才肯答應。
寫完之後,覺得很高興。是去接水的時候了。接完水回來,媽又叫他去買菜,她說她腿酸。寶倫出去買了六兩排骨、一個苦瓜、三塊豆腐回家,他母親躺在床上,吩咐他燒飯,煲一鍋排骨豆腐湯,他很樂意做,在騎樓上點火燒飯。鴨嘴仔回來了,在大聲擤鼻涕吐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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