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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舒服有好幾個月了。有誰知道？有誰問過我一聲？」

父親昨晚沒回家，浩生想，不知道他母親發脾氣的事。

「要它就要買或是付房租。這筆賬怎麼算？」

他不肯再受這種氣，他轉身就走。她跟來了。今晚他不會由她擺佈。他不等電梯，三步兩步走下樓，她也跟下來。走到他的汽車，他照例替她開門。

「莉莉，去躺下來，」寶倫說，「休息休息。」

「她知道了。」

「回去好嗎？」

浩生坐直起來。「是我要去了。」

浩生從床上坐起來，髒鞋放在她那緞的床蓋上。「媽，不要生氣，我會想辦法的。」

「我們怎麼辦？」

「你是不是迷上了她？」董太太問，試探陌生的領域。「迷」這個字，她碰撞過，卻未曾經驗過。

「是我們自己的大廈為什麼要付錢？」

浩生並不怕他父親。他十八歲加入公司之後，便踏進個男人的社會。吃飯應酬他們都不帶老婆，雖然未必做什麼不正經的事。打麻將，他父親有他的朋友，他母親也有她的朋友，男女分得清清楚楚。樸生不喜歡應酬，結婚之後，多半讓浩生去交際。

「她不打胎。」儀玲又說一次。

「我怎麼丟盡你的臉？」

房門開了。莉莉好像身材高了一點，皮膚黑些，不像寶倫熟悉的姐姐。

「急什麼？」雙瞳剪水，仍舊是昨天那冷冰冰的態度。

「舊衣服舊鞋，誰要？」

第二天，他拿了錢，中午便過海，要把莉莉打胎這件事告一段落。他愈來愈討厭這座大廈裡的雜亂。

「你要多少？」

「這什麼意思？」

「別哭了。」

「我會想辦法！你不要急。」

「她不要見你。」

「你哪裡不舒服？」

「他說，你打了胎去告訴他。過年之後他把公寓收回去。」儀玲說。

「你去！」他轉身看見母親恐怖的眼睛。「快去！」

「咦？昨天說得好好的！」浩生走到房門，門鎖著。他打門叫道，「莉莉！莉莉！你出來，這是什麼意思？」

莉莉一直扔東西，「你把這些統統拿去當，看值得多少錢。」

「你要在外面自己有個地方，我不能怪你，但不要到紅磡去住，」他父親說。「找個好一點的地方不難。」湯麵送來了，董光明大聲吮食。「現在那公寓由它去，過了年你另外找一個，我把紅磡的公寓賣出去或出租。」他看看兒子說，「浩生，我希望你好好的學做生意。晚上去讀點書，學會計。這生意早晚是你和你哥哥的。一個照顧裡面，一個照顧外面，剛剛好。你要玩，我不能管。但是要用功學生意才好。」

「你快去！聽見沒有？公寓要收回去了！」

「她不把胎兒打掉。」

「當然要的。做生意無論自己ｈｅtuｂooｋ.com•com的錢也好，別人的錢也好，要算清楚。家裡的錢怎麼花，也該算清楚。算盤打好之後，要花就花，沒關係，但算盤是要打的。你媽不明白這個道理。她說她管董苑，每個月花多少錢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傭人吃她的錢，雜物店亂開賬，她都不知道。有錢就花，她說，就怕人家不知道她有錢。我不同。我會打算盤。要不然今天有這樣的生意嗎？你要那紅磡的公寓做什麼？」

他想不出再說什麼，站起來走了。碰釘子，挨罵，被人指他是傻子，這一天已經夠了。他上樓到自己房裡去睡覺。明天等他頭腦清楚一點再想。

浩生得意洋洋地從紅磡駛到載汽車過海的小輪碼頭。打胎。這麼簡單怎麼沒有早想到？以後，等我另外找到個地方，可以要莉莉來一起住。這次不要她媽媽和弟弟。等我慢慢想清楚再說。

「二十塊錢。」

「還在結，還有許多要做的。」浩生說，坐了下來。

她坐在床上哭了。「你要娶個好家庭出身的女兒做妻子，像玉英那樣的，在別人面前才不會吃虧。」她想到二姨太太養的雜種，再過幾年也會幫他父親做生意了。「我真倒楣。養一家雜種。你不要再來了！我累死了。我近來精神很差。」

「媽媽，媽媽，不要這樣！」

「你去了哪裡？我以為你早就回家了。」

「可以打聽。」

寶倫看見母親張皇失措，他自己也方寸已亂，整個人麻木了。

「做夢啦。五十。不要就拿回去。」

浩生呢？彷彿聽見他的車子。她起床正要去窗子探望，浩生倒走進房裡來了，一倒倒在她床上。自從浩生出世之後，他高興她就高興，他秘結了她也秘結，他生氣她也生氣，現在看見他沮喪的神情，她也感到沮喪。

「我不想去看。」

「我老了，我這個老太婆被大大小小利用，有誰感激我這個管家婆？我對人那麼好，我對那窮寡婦那麼慷慨，而她今天怎麼對我？」

董太太不能抑制自己，又發脾氣了。「你搞出什麼鬼事來了？你要玩，儘管玩，但是怎麼會做出這麼笨的事來？丟盡我的臉！」她的怒火從心裡直燒到肚子裡，她肚子痛。

浩生只好坐下。寶倫也在他面前坐下，對他出神。這小鬼真討厭，真沒規矩！

浩生走去見父親時，董光明還在用毛巾挖鼻孔。昨夜他飲多了酒，沒有回家，現在有點頭痛。看見浩生穿得整整齊齊的進來，他笑了。浩生外貌的確很斯文，他不知道他這個粗人和那個醜阿好怎麼生出這麼個又白又漂亮的兒子。樸生像他母親，又黑又醜，卻做事認真，肯苦幹。董光明心裡知道，他的生意靠樸生才可以保住子孫將來無憂無慮。但他喜歡浩生，因為浩生長得漂亮。

「ｈｔtｐs://www.hｅｔubooｋ.cｏm•com我生氣還不是因為你？你不要糟蹋自己。那女人肚子裡的真是你的種嗎？」

「你看見什麼東西？」

開門的是莉莉的母親，穿著件黑衣服，一副橫眉怒目，兇惡的神態。他也不客氣地說，「莉莉呢？」

「她在裡面做什麼？」

「在房裡。」

「走吧。」

「賬結得怎麼了？」董光明問，雖然他知道是老岑在結賬的，但他要鼓勵兒子。有一天浩生肯去好好的學會計學，對公司會大有幫助。他怎麼也沒料到一個像他這樣出身的人，今天會發這種大財。他自己沒有學問，希望兒子有學問。

他把錢放在桌子上就走。這一來她們不得不改變主張。他沒料到她們會出這一招，他機智地還了一招，自喜應付得很好。

浩生點點頭。今晚家裡大請客，他不去一去是不行的。大問題決定了，公寓是小問題。他現在不要告訴她。他把汽車倒開到公路上。

「現在要去哪裡？」

「我又不抽煙。」她抓住他的話安慰自己。「也許我沒什麼。別人要不是這樣常常使我發脾氣就好了。」

浩生沒有回答。

第二天醒來，浩生感激上帝，可以溜到辦公室。不在家再等母親發脾氣。朋友如果聽見莉莉懷了孕，要笑死了。我是不是真的傻子？避孕？別人怎麼辦的？他從來沒有想過。玩過那麼多女人，第一次出了毛病。她們大概是自己有辦法。

光明建築公司在八樓只租了兩間小房間。浩生和會計們坐在外面，還有個接電話打字的小姐，董光明坐在裡面一間。他卻不常在辦公室裡。他大半在茶樓談生意。樸生則經常在建築工場監督工人，與工程師研究藍圖。光明建築公司其他職員也是來來去去，只有浩生經常在辦公室裡，好像可以代表董家說話，在監督會計們，其實是聽聽電話，傳傳消息，沒有實權。他卻很安樂，這比在外面，像他哥哥那樣在太陽裡奔跑，弄得一身塵灰、一身汗酸要好。

「我聽見了。」

「你不要娶她！我告訴你，我夠受的了。我不能再忍受了。」

「一百。」

她感到他的手，聽到他的聲音，聞到他的頭髮，她一點也不抵抗。她看見星光，感到火舌舐她，覺得自己沉到海底。

「告訴她我來了。」

「你不舒服嗎？」

「為什麼？」

董光明打開桌上的賬簿說，「我昨天在查我們在紅磡那大廈的賬。有個小公寓沒有賣、也沒有出租，老岑說你要去了。」

光明建築公司的辦事處設在大道中靠近西環的一座舊的大廈。幾年前，公司的辦事處還在北角。現在不同了。這座大廈雖舊，卻租給許多國際公司。上電梯時，有兩個英國人在交hetubook.com.com談。

浩生發笑說，「媽，你別胡思亂想。」但這異想天開的念頭，卻和莉莉「懷孕」一樣有可能。「你又不抽煙。」他要安慰她，補充道。這是他報上看來或聽來的二手資料，他覺得自己束手無策。

「那桌子上有兩百，我皮包裡有一百。弟弟，跟我來！」莉莉走進臥房，把她的衣服、鞋一一扔出來。

「這是什麼東西？」

「我怕他查出我什麼病。」

他提著兩個紙袋向上海街走去。那一切的喧嘩、繁榮不再誘惑他了。我去找工作。即使媽要我繼續讀書我都不去了。找份工作，老老實實地賺錢，比讓那烏龜忘八蛋付我的學費好。從此以後，我們要抬起頭來，不靠別人，驕傲地為自己的生活奮鬥。我們本來不應該和那忘八蛋纏在一起的。

董太太看見兒子稍微振作起來，便趁機會訴苦。「這家庭上上下下，裡裡外外，要不是我在管，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子。有誰替我想一想？你有什麼辦法？」

「去看她。」他說。

浩生沒有出聲，默默地吃完他的湯麵，回去自己的桌子前坐下，感到非常沒趣。他沒想到自己原來這麼沒有經驗，無論在他父母或莉莉眼裡，他都是個笨蛋。他在辦公室裡熬到五點鐘，現在不知道去哪裡好。去看莉莉麼，現在又多了個公寓的問題。他也想不出辦法來。想起莉莉用輕視他的眼光，冷冷地說，「隨便你。」這使他受不了。他想起她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哭道，「我沒有你活不了！」這叫他怎麼辦？他決定了，還是鼓足勇氣去看她吧，雖然他怕又要鬧一場。但不能逃避，這件事愈快解決愈好。

「你去看過醫生沒有？」

開門的是她弟弟，那討厭的小鬼。「你姐姐呢？」

「喔？」她又冷冷地說。

董太太躺在床上，怒火中燒。下午咒罵儀玲，使她現在還在頭痛，一身都不舒服。經常發脾氣對身體不好。我以為我添了孫子，可以享福了。誰知道那個潦倒窮途的寡婦野心居然那麼大！「我女兒肚子裡懷的是你的孫子，你的孫子就是我的外孫！」那令人作嘔的女人是應該教訓一頓，但是咒她短命，現在董太太有點後悔。她有點害怕菩薩報應。

董太太氣得大聲罵道，「浩生，你不要這麼傻！你要跟誰睡覺我都不管，不過不要做出傻事。女人不都長得一樣嗎？要玩就玩好了，這個那個有什麼分別？」

「你知道去哪裡打嗎？」

他媽的！我付了錢，我要她的！開到沙田，他在偏僻的山路邊停車，四處一片漆黑。他抱住她。她像一朵花似被他一瓣瓣撕下來。

「穿衣服。」

「你怕他查出什麼病？」

莉莉聞夜裡的空氣清香，山上有幾座房屋，閃著燈光，公道上的汽車像玩具在移動，還有一列玩具火車嘀嗒和*圖*書嘀嗒響。好玩極了。她自己身體也都是輪子，大輪小輪，轉得很快。好像車開了很久才到家，看見那熟悉的門口，她感激得要掉眼淚。

「好的。」

「莉莉，不要這樣。」

他不敢不去。大約是下午三點鐘，細雨霏霏，街上濕溜溜的。雜貨店裡堆滿過年的糖果、年糕、煎堆。彌敦道上懸掛了旗幟、花燈，行人道上熙熙攘攘，人人提著大包小包，興致勃勃地在辦年貨。

他匆匆向沙田駛去。她抿著嘴。還在生氣？她要的是我的命，她一身穿的都是我的錢買的。她一家人我已經養了這麼久。而現在她居然在生我的氣，好像反而我對不起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忍受。

「我明天拿錢來。」他重說一次。她跑進去，幸虧不必等電梯。她冒出一頭大汗，扶著甬道的牆回到家，跑進浴室把門一鎖。她脫衣服踏入澡盆，拚命擦洗自己的身體，洗掉浩生的手印，洗掉他的污穢。終於她站起來時，只有她自己和她肚子裡轉動的輪子，晝夜不息地轉動，不能停，停不住。

浩生無可奈何地望他母親。她夠受的了，當然指他父親的那兩個姨太太。

浩生不大會說英文。他在中文中學畢業，成績平平。畢業後不想再唸書，便在他父親的公司裡工作。他很想學會英文，因為以他們目前的公司地位來說，會講英語是很重要的，但是他沒有下決心好好去學。他們一家對讀書並不重視。他父親本來是建築工人，有沒有唸中學他不清楚。他母親不識字，外祖父在廣州是個賣肉的小商人。

浩生慇勤地和客人講話，談笑風生，想到剛才在沙田那一幕，像是夢境。客人之中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好家庭出身的小姐。

浩生愕了。

他又深深地吸一口煙，煙頭的紅光照著他的臉，他對她微微一笑，又抓一把她的大腿。他實在喜歡她。

浩生突然明白。昨天莉莉是同意的。這一定是她媽的主意。他想到她和他媽吵架時說的話。

浩生感到車裡只有他一人。這樣征服了她，頓時他腦筋清醒了。點一支香煙，深深吸一口。

周圍仍然很靜。過了許久，才聽見她說，「好吧。」聲音很小。

「喔！你不知道你媽受了什麼氣！那女人在廚房裡，當所有傭人面前說，『你的孫子就是我的外孫！』誰知道那個婊子是跟誰生的！」

「媽，你不要生氣。」

「打胎好了。」他有把握地說。這件事這麼容易解決，他怎麼早沒想到。

「莉莉。」他懇求。

「有些衣服是真絲的，外國料子，很值錢的。」

他的生活恢復正常。回家，很多客人已經來了。家裡大大小小都笑瞇瞇的，喜氣洋洋。今晚他母親一點也不像身體不舒服，打扮得像聖誕樹般，最好的首飾都掛上了。

他來得早，只有會計老岑在辦和_圖_書公室裡。他弄好的幾本賬簿放在浩生桌上，浩生翻來翻去，看不下去。

沒有回答。他轉身發現儀玲和寶倫盯著她。「這是什麼意思？」他又問一次。

她馬上停止。他說一句不哭，女人馬上停止哭，這是短短幾小時間內第二次。他母親呆呆地望他，等他再吩咐。

浩生沒有響。董光明突然哈哈大笑，指著他說，「小鬼，在家裡待不住是不是？」董光明深知住在董苑受阿好監視的痛苦。他不常回家吃晚飯。一回家，就躡手躡足一溜溜到姨太太阿舜的房裡。阿舜本來是他們的女傭，他把她肚子搞大之後就收她做姨太太。阿舜老實，話少，不跟他囉嗦，一心一意照顧她的孩子，也盡量避開董太太。

「有兩三百。」

「我一直覺得很累。體重減了好幾磅，常常肚子痛。」

「叫她快一點！」

莉莉生產後，也許可以回去髮型屋做事，寶倫想。我去賺錢，不夠的話，媽可以去賣酒。不，不賣酒，不能再賣酒。

「沒關係。」莉莉說，「全是我的錯，不能怪他。從此之後誰要來碰我，要先付錢。我不白送了。」她喊叫著，開始侮辱自己，把骯髒的話都搬出來了。寶倫叫她住嘴，但是沒有辦法擋住她。這些話像陰溝的水冒上地面，帶來污穢臭味，腐爛的垃圾。莉莉又罵又叫，把他們淹沒在裡面。「我會還你兩房一廳的公寓，媽，不要擔心。」她說。「我向你保證。」

「老太婆，你以為你能憑這個孩子踏進董家大門，那你錯誤了。我拿了錢來。打胎之後，莉莉再來找我，過了年，我要把這公寓收回去了。」

「躺下來做什麼？我來算算我們有多少本錢。媽，你有多少錢？」

「癌症。」

「是的。」

「不要就還給我。」

「莉莉，我整天在想這問題。」

十一點半，董光明大踏步進來了，走到後面，大聲擤鼻涕、吐痰，叫道，「來茶！」接電話的小姐送茶和毛巾進去，董光明大聲漱口之後，才嘆了口氣，吩咐小姐說，「叫一碗雞絲湯麵。浩生，你要吃嗎？來兩碗雞絲麵，兩杯七喜。浩生，你進來！」

寶倫罵了句粗話。

上海街有幾個當鋪，他想它們都差不多，他進去一家把兩紙袋高高舉起，櫃檯有六尺高，他根本看不見上面坐的人。一隻手從鐵欄後伸出來，把東西拉上去。

「我身上沒有帶多少錢，我明天拿錢給你。」

「不值錢，不要。」

房門一開，浩生吃了一驚。昨天的莉莉是灰面土臉，一看見他就投到他懷裡像個小鳥似的吱吱叫。現在，她打扮得像模特兒一樣，雲鬢風鬟高高地堆在頭上，仔細地抹了胭脂粉，身穿一件合時的深紅色旗袍，腳上是一雙銀色高跟鞋。他向她肚皮投了一眼，看不出什麼。他覺得莉莉今晚比什麼時候都可愛。他心亂了，脾氣暴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