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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盤街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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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四

第二部

十四

「這裡有些人上夜校。選一兩課目,英文或簿記,學費並不貴。我鼓勵他們去唸書。老闆也不反對,只要工作時間好好地工作。」
「膳宿老闆給,另外八十塊工資。做了一年,每月加十元。」
「你留著自己吃。」叔母客氣地說。她上上下下打量他們。從他們的衣著,她看不出什麼,但她猜中了,寶倫想。她知道出了什麼事。
工場和宿舍有木板隔開。八張轆架床,牆上的架子擺著一排牙刷、杯子,另外一排釘子上掛著一排毛巾。走回工場,寶倫看見一大堆敞開的木箱,是從非洲、南美洲、婆羅洲來的。裡面裝著大塊大塊黑色的三角形生魚翅。
叔母點點頭。
儀玲左望右顧。「大家哪裡去了?」
飯後,老闆叫他到屋頂上去收魚翅。太陽把屋頂地上鋪的鐵皮曬得很燙,寶倫躡著腳走,處處都是裝在竹筐上的魚翅,在木架上曬著。他突然看見遠處有許多迷離惚怳的黑點,幾千個黑點。他冒出冷汗,以為自己神經錯亂了。仔細再看,原來那是話梅,鋪滿了另一個屋頂,也在曬。在另外一個屋頂則掛著許多像黑襪子的東西,是臘肉。
他搬開一個竹筐,在木架上坐下。這屋頂上好像與世界絕緣。有一條狗在掛著臘肉的屋頂走來走去,此外沒有動靜,這魚翅、話梅、臘肉,怪誕的天地,好像是他,他母親和姐姐對世界誤會的結晶。
「出嫁了!嫁給誰?」
他知道多年來他惟恐會發生的事已經變成事實——他輟學了。但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怕輟學。他腦裡一片空白,心很寧靜,他所有的思想,感想都沒有了。
「恭喜。」叔母說,神情肅厲。
叔母晾衣服時早就看見他們來了。但她現在才轉身說,「呀,是什麼風吹你們來的?」
叔母不相信,但不問問題,她是厚道的。「過了年,工作比較容易找,我想想看。」
「恭喜發財!」儀玲說,臉上堆起笑容。
「你們搬出去不久和*圖*書,她和她最小的,患霍亂死了。」叔母晾完衣服,坐下來,臉比以前更嚴肅,眼皮更加厚。「不曉得打防疫針,病了兩天就死了。」
「瘦婆呢?」
寶倫站在毛頭旁邊,觀察了一會兒,也就抓起刀子,刮翅皮,清除沙和廢物。他做得很慢,翅又黏又滑,要把縫裡的髒東西弄出來很費事。他聚精會神地做到十點多。大家休息一下,都覺得渴得很,有的買汽水喝,有的喝冷開水。寶倫想,現在學校裡他那一班在做代數。他那張靠窗的檯子空空的。他們會以為他還在傷風,下個星期就會有人問,「蔡寶倫為什麼不來上課?」但是他們不會因此馬上以為他輟學了。他的位子起碼會留幾個星期,他猜想。
「唷!」寶倫說,「好機會!我來得正好!」
「我剛來的時候以為頓頓要吃魚翅呢?」他微微地開了個玩笑。
「是的。我覺得他應該學一樣技工。」
「好極了,」寶倫說。「媽,他們要是僱用我,我就不回來了。你放心,你們搬回來這裡住吧。」叔母好心腸,會照顧她們的。他們早就應該聽她的話。
另外還有人在斬生魚翅,「要斬成兩三斤一塊的。」老闆娘說,「斬起來很吃力,斬上幾小時人人都喊背痛,我看你力氣小,還是打沙罷。你要是好好地學,過了一年也許也可以學起鮑翅。」
「大的十一歲,我替他找到一份工作。其餘的在孤兒院。」
一星期之前,這是噩夢。現在,他們真的回來了。
「不遠。」
「我自己秤,你可以包。」老闆說。「他們教你怎麼包。」
寶倫隨毛頭下樓走出去。毛頭話極少,對人生沒有疑問,所以無須找答案。走了二十分鐘,轉入一條小巷。「美美魚翅加工廠」設在一座倉庫式的平房。寶倫一跨進去,有一股又濕又腥的熱氣向他撲來。裡面的蒸氣濃得簡直看不清楚這地方有多大。幾個龐大的爐子裡火焰猛烈,上面大鐵鍋有熱氣騰騰的開水。工和*圖*書廠一邊,在一排架子下面,又生著硫磺火,在硫熏漂白煮過的魚翅。在工場中央擺著長桌子,赤足赤膊的男工在用刀子刮魚翅,地上是一窪窪的暖水,一堆堆的魚骨,黏黏的魚皮。
「媽,你看,這不是又省了八塊錢嗎?」
香港不常在這月份下雨,但連日的雨,把街道洗得愈來愈乾淨。寶倫和他母親走進金盤街時,他所記得的每塊磚、每根竹竿、每條柱子,都被雨沖洗過,顯得更清楚、更真實。雨水把每塊木板,每件掛在竹竿的衣衫沖過了,連那特殊的雨後金盤街的味道,都比從前純粹。他辨得出,垃圾的氣味,糞便的氣味,舊鞋、老鼠、鐵鏽的氣味。
「我不喜歡唸書。」
「喔!恭喜你!他們住在哪裡?」
「啊呀,啊呀!」儀玲叫道。「叔母,你替那十一歲的找到工作倒是好的。」
「我沒帶來。」
儀玲睜大圓圓的眼睛,盼望她。
「你這麼看我做什麼,叔母?」儀玲說。「我們來拜年,帶了點水果給小孩吃。」
「沒有。」
「你住在哪裡?」
「死了?」寶倫驚叫道。
「魚翅本身並沒有營養,也沒有味道,」她說,「要加上好湯才好吃。」
傻妹在廚房生火,看見他們,仍然沒有表情。他們向騎樓走去。在他們以前所租賃的房間裡,有一個小女孩在睡覺,一個男孩在哭,他們的媽媽好奇地看著這些來人。
「阿倫?」
「什麼瘦婆?」
叔母沒有表示驚奇。她好像在等他們回來,早就料到浩生會這樣對待他們。
老闆娘說這是散翅。她指著三四個蹲在地上在木砧上起翅的工人說,「他們是師傅在起鮑翅。起翅看來容易,做起來難,不能弄斷翅片。」寶倫看那些師傅一手持刀,一手握翅,順手一拉,整片翅便拉下來。中間部分是骨頭。他們把它一翻,再起反面的翅。
「隨便你,我是想,學點什麼總是好的。」老闆娘笑笑,一張和藹的圓臉。
「你的東西呢?」老闆娘說和_圖_書
老闆娘對他說,處理散翅,先要泡在冷水約十二小時,再用開水淋,淋約三十分鐘,翅的表皮軟了便可以用刀子將沙和廢物刮去,這要做得仔細乾淨,魚翅才拿去沖洗。沖洗後,要拿到屋頂曬乾。
「一個月多少錢?」他母親問。
「那麼為什麼要吃它?」
老闆娘抱著個在吮奶的嬰兒,走過來搶著說,「來試試看吧。」她笑著問寶倫什麼名字,幾歲,老闆沒有說話的機會。
「媽。」是回來過年的毛頭,長得高高大大,圓臉好像蒸籠剛蒸出來的饅頭。「我們那裡有個人過年前走了。老闆在找人替他。」
寶倫想,是不是應該去告訴學校我不來了。新學期已經開始,但是他才缺幾天課,不足為奇。他們會想,他也許傷風了,這是很平常的。現在去校長家,向他解釋,也許比去學校好,他實在欠他個解釋。但是他沒有去。他一直坐在那裡和老闆娘聊天,後來那些男工一個個回來了,他就跟他們回到宿舍。他們買了糖果,精神奕奕一面吃,一面談笑,大家很和睦,鬧了半晌才上床睡覺。
第二天,一股魚腥味使他醒來。他快點起床,到水龍頭去洗臉。長桌上已經擺著粥,有醬瓜、花生、豆腐乳、肉鬆四小碟。大家狼吞虎嚥,寶倫也照著吃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他便抓起刀子刮魚翅,這工作吸引住他,他要把每粒沙,每塊髒東西都刮出來。老闆娘看他工作認真,稱讚了他一句。他全神貫注地做,等到要吃午飯時才停。天呀,為什麼要干擾他,不讓他一直刮下去?工作的時候時間過得快,根本談不到高興和不高興。
「叔母,你要是聽到什麼機會,也給阿倫找份工作。」
「很近。美珠常常回來。」
走到小巷,太陽逼上天空了。老闆很高興,下了幾天雨,沖洗好的魚翅現在可以拿上屋頂去曬了。寶倫休息了之後又回去工場工作,刮著、挖著,一直做到十二點。有一小時吃午餐休息。他想,現在可m•hetubook•com•com以到學校去,但是他沒去。下午一點鐘再開始工作,做到四點小息一下,再回去做兩個小時。放工後,他在水龍頭下拚命洗手,洗臂,用手把水潑在臉上,再洗腳。他很不喜歡赤腳工作,腳底黏黏地在濕地上走來走去。買雙木屐,他想。他在小巷站了一下,深吸新鮮空氣。等開飯時又回到工場裡,那股腥味又向他撲來,他幾乎不敢呼吸。晚飯開出來了,有西洋菜湯、豆腐辣椒燜魚、炒雞蛋、肉絲炒蕃茄,他肚子突然咕咯咕咯響,他吃了三碗飯。
這像是可接受的理由。這工廠與世隔絕。母親和姐姐似乎在千里之外。
「什麼?」叔母叫道,這才感到驚訝。「一個床租要十八塊嗎?我們這裡才要十四塊。下個月有人搬出去。」
「恭喜發財!」儀玲說,脆弱的笑容掛在臉上。
「恭喜恭喜。」阿叔說,看他們上樓,也跟上去了。
「你看誰來了?」阿叔對叔母說。
「我們搬家了。」儀玲繼續說,「其實也住在深水埗,很近。是暫時的,莉莉有喜了,浩生不願意人家知道,生產之後我照顧小孩,她又回去了。」
工場裡的大火爐已經生起猛火,大鍋大鍋的開水煮著。
他知道他不會回到學校去告訴歐陽校長他輟學了。校長會問為什麼。他不能說,我姐姐是人家的姘婦,我才能上學的,現在她懷孕,那男人不要她了,所以我不能繼續上學,他不願向校長說謊,所以乾脆不去。
「我來幫忙。」寶倫說。
「那很好嘛。」寶倫說。「媽,我不是告訴你嗎?不要著急。你們倆只要租兩個床位,三十六元一個月。我賺的我會都給你。」
寶倫包到六點。晚飯的菜還不錯,有豆牙炒肉絲、一塊魚、紅燜豆腐、蝦米炒白菜。飯後大多數的人換衣服出去逛街,寶倫和老闆一家人搬了凳子在小巷乘涼。
午飯後他又繼續刮,刀子好像有了生命,而他變成它的工具。www.hetubook.com.com他刮著刮著,很快又是放工的時候了。在這裡時候過得真快。這裡一天或許等於外面的一年。月底他拿到工資,帶回去給母親。他決定,拿到工錢之前,他不回去看她們。他不願意看她們,不願意記起過去的事。毛頭回去一趟,替他拿了幾樣東西來。
「瘦婆死了之後他也不要活,飲了一瓶殺蟲水跟她去了。」
「死了。」
「阿倫,」毛頭說,「我現在就要回去,你要跟我去和老闆談談嗎?」
但過了幾天,他開始歡迎午餐的干擾,午餐將一天分成「上午」和「下午」,表示時間的過去。老闆娘看他胃口好,說,「我燒的菜味道不錯吧?」
終於老闆自己上來催他,他才站起來,將魚翅一筐筐搬下去。
「她那些孩子呢?」
「你上過學嗎?」老闆娘問。
毛頭領他到一間小屋,老闆是削瘦的中年人。「他是我的堂弟。」毛頭說。「他想來這裡工作。」
叔母在騎樓上晾衣服。往日背在背上的孩子已經會走了,現在不再是她的負荷。瘦婆的床位租給別人了。但鴨嘴仔仍然在。寶倫認得他那條可恨的面布,那把紫色柄的牙刷,那雙塑膠拖鞋。
寶倫不要回去。他向毛頭借了面巾,洗把臉,便倒在床上。不久鼾聲四起,他也不由自主地睡著了。
「稀罕嘛!還要費這麼多麻煩加工。」
「回去拿來好了。面巾、牙刷、兩三件短褲、一張被單、一床被窩就夠了。」
「今天不要動手了,」老闆娘說。「你到處看看。」老闆在包魚翅。先秤,然後用玻璃紙包好。
沒有人認出他們。也許鄰居們忘記他們了。遠遠看見阿叔蹲在原位,用刀子割皮鞋。他抬頭也看見他們,奇怪得站起來了。
「姓梁的,在九龍巴士公司做司機,一個月賺一千。」
「她男人呢?」
有幾個小孩站在旁邊包裝。有一個好像十一歲。「你是不是瘦婆的兒子?」寶倫問。
「跟我來,我告訴你睡在哪裡。」她的小孩們像一群小鴨也跟去。
「美珠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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