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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作者:希薇亞.普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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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開第一間房的門,拉著推車走進去。幾個護士跳了起來。印象中我看到許多架子跟藥櫃,令我十分困惑。
在林恩市郊外沼澤地對面的髒亂海濱,加兒和我並排躺在橙、綠紋交錯的浴巾上。玖蒂和她的心上人馬克去游泳了。加兒不想游泳,想聊天,所以我們正在爭論一齣戲的劇情,戲裡有個青年男子,發現自己得了腦疾,原因是他父親曾招惹過一些不乾淨的女人。這年輕人的腦疾越來越惡化,最後整個垮了,他母親左思右想,不知究竟該不該殺了他。
這間房裡有六張床,每張床上都有一個女人。她們都坐著,有的編織,有的翻閱雜誌、上髮捲,或像鳥舍裡的鸚鵡般喋喋不休。
我把黑面紗拉到下頦,大步穿越鐵柵門,走進墓園。真奇怪,父親一直葬在這裡,我們卻從來沒來探視。母親沒讓我們姊弟參加葬禮,因為我們當時還小。父親在醫院去世,因此墓園,甚至他的死,對我都頗不真實。
蓬亂低垂的雲掠過海天交界處的地平線,那在比沼澤及海濱小屋更遠處。雨點使我今晨買的黑雨衣更黑。一股寒冷的濕意滲過雨衣,黏上我的皮膚。
我希望被指派到病重者的病房去,那兒的病人會看出我麻木呆滯的面容下藏著一顆好心,因此感謝我。然而志工的頭頭一見到我,就說:「你到產科去。」這頭頭是我們教堂裡的社交名媛。
「你瘋了?有一哩遠呢。」
我笑了。
「墓園該往哪邊走?」
加兒想了片刻。然後他說:「我想沒這個可能。太不合時代潮流了。」
最近我想過加入天主教。我知道天主教徒認為自殺是大罪。既然這樣,或許他們有辦法勸阻我。
但我是無藥可醫的。
「但重要的是她說過好,」加兒說。「這也是她最後的決定。」
我推著花走下走道,花兒對我點頭,像一群聰明懂事的孩子。
這兩個女人開口後,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加入,聲音又大又怒,盡是怨言。
據說加兒是個聰明人,玖蒂在電話中說他很可愛,我一定會喜歡。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還能不能喜歡他。
其實我沒忘。我記得一清二楚,但我想聽加兒怎麼說。
我想溺水該是最舒服的死法,燒死則是最慘的。寶弟.魏樂帶我去看的瓶中嬰兒有的有鰓,寶弟這麼說。他們經歷了與魚無異的階段。
我翻身趴著,瞇著眼朝另一個方向張望,對著林恩市。從烤肉架的火光及路上的熱氣中冉冉升起一股透明的烟霧,就像清水形成的簾幕,後面有油槽及工廠煙囪、起重機、橋樑在空中形成的模糊輪廓線。
我看到他慢慢努力擺脫及頸海水的糾纏。他的身體白如蠕蟲,襯著卡其色的沙灘和岸邊綠色的小浪頭,好像被截成了兩半,但沒過多久,就完全冒出了碧波,爬上卡其色的沙灘,沒入其他的蠕蟲群中,在海天之間蠕動、晃蕩了。
「好,你回去吧。」
不過那是棟老房子,而且外婆已經把它賣了,我認識的其他人都沒有那種房子。我把絲索套在頸上走來走去,它盪來盪去,像隻黃貓的尾巴,找不到地方來拴它,真令人洩氣。我坐在母親的床緣上,把絲帶拉緊。
我想知道要信天主教多久以後才能作修女。我媽可能最了解詳情,所以我去問了她。
真是髒亂無比。
「膽小鬼,」我說。www.hetubook.com•com
地下室的窗縫中篩進微弱的海底光線。暖氣油灶後面的牆上,約與肩齊高處有個狹小空隙,通往房子與車房之間的過道下方不可見處。地下室是先有的,然後才加蓋了過道,蓋在這隱密的泥土地空隙的上方。
但是我不夠錢買傘。坐車進進出出波士頓、買花生、報紙、變態心理學書籍、回海邊老家,我從紐約帶回的錢快花光了。
我把推車留在房間中央,朝她走去,她卻比了個不耐的手勢,我才了解她要我把推車也帶過去。
企圖上吊慘敗後,我懷疑是否該打消輕生的念頭,向醫生俯首稱臣,但隨即想起郭頓大夫和他私藏的電擊機器。我一旦被關起來,醫生就可隨時把我送上那機器了。
「護士小姐,聽我說,昨晚賴瑞帶了一大捧飛燕草來。」
接著,我用力拖動一根根蒙塵的木頭,把洞口攔住。黑暗緻密得像天鵝絨。我伸手去拿水杯和藥瓶,小心低頭用膝爬行,向深處的牆爬去。
我媽一出門去上班,我就拿了她黃色浴袍上的絲腰帶,在房內琥珀色的陰影裡,把絲帶弄成一個結,上上下下地盪著。可花了我不少時間,我不擅打結,不知怎麼才能打好。
「我爸的散彈槍。裡面總是裝著子彈。我隨便哪天都可以走進他書房,然後,」加兒用一根手指頂著太陽穴,做個滑稽的歪臉,「卡嗒!」他瞪大了淺灰色的眼珠盯著我。
說話的護士把手放在我肩上,引我走出房間,另一隻手熟練地操縱著推車,猛地推開隔壁房間的門,欠身引我進去,然後離開。
唯一的遺憾在於宗教不能佔據你全部的生活,就算天主教也一樣。不管你跪多久、祈禱多久,你還是得一天吃三餐飯,上班,活在這個世界上。
每次剛把絲帶拉緊,就覺得耳裡、臉上熱血奔騰,手就軟了,沒法子堅持下去。於是我又恢復了正常。
所以我搭電梯,上了三層樓,到產房去向護士長報到。她給我一輛送花的推車。我負責把正確的花瓶送到正確房間裡的正確床位。
「加兒,你也去游。」
加兒掉頭游回去了。
我以為她們會在睡覺,或臉色蒼白地靜躺著,那我就可以無拘無束地踮著腳四處走動,比對床舖號碼及花瓶的膠帶上寫的號碼。但我還來不及辨明方位,一位活潑光鮮的金髮女人就向我招手。
然後又一一挑掉快死的花。
麻煩的是我們家的天花板不對。天花板刷得白而平滑,低低的,找不到燈座或木樑。真懷念外婆以前的老房子,她把那房子賣了,搬來與我們同住,後來又去和麗碧阿姨同住。
墓園很讓人失望。它位於鎮郊的低處,像個垃圾場。我在碎石道上四處走動,聞到遠處沼澤地的鹹腐味。
「一定是他媽殺了他。」
我知道怎麼下手。
我問過女店員:「能防水吧?」
我用手划水,腳也踢來踢去。蛋形的岩石和我與加兒在岸邊眺望時一樣遙不可及。我發現不必繼續游向岩石了,反正我的身體會找藉口爬出海水,躺在石頭上曬太陽,等恢復體力後再游回岸上。
我媽說,人若是老想著自己,最好的藥方就是去幫助比自己還慘的人,因此德芮莎替我在本地醫院報名當志工。在這家醫院當志工並不容易,因為女青年服務聯盟的會員都想參加。我很幸運,許多和_圖_書人都去度假了。
我懷疑是我媽打電話給玖蒂,求她邀我出來,免得我整天坐在房裡,拉下百葉窗。起先我不想來,怕玖蒂會注意到我變了,任何人只要用半隻眼睛就能看穿我的頭顱裡面沒有腦子。
外婆家的房子是依十九世紀的精緻風格建造的,房間裡天花板很高,吊燈裝得很穩固,壁櫥也高,上有堅實的橫木,閣樓從來沒人上去過,塞滿了皮箱、鸚鵡籠、裁縫用的假人,頭頂的樑厚重得像船上的肋材。
我喘得像費盡了力氣似的,但又毫不費力地漂浮著。
用槍似乎太危險了。
最初什麼事也沒有,吃到藥瓶快見底時,眼前開始閃爍紅、藍色光。瓶子從我指間滑落,我躺下了。
灰色天空開始飄下毛毛細雨,我心情十分沉重。
「你爸爸住在波士頓附近嗎?」我蠢蠢地說。
如果父親沒死,我想他會把有關昆蟲的知識都傳給我,他在大學裡教的就是昆蟲學。他也會教我德文、希臘文、拉丁文,這些語文他都擅長。我也許會成為路德教派的信徒。在威斯康辛州的時候,他屬於路德教派,但該教派在新英格蘭地區不再流行,所以,他就離開了路德教派,根據我媽的說法,他後來變成一個滿腹怨氣的無神論者。
忘了最重要的事。
寂靜如浪潮般退去,貝殼、小石、我生命遭到船難後的粗劣遺物全都浮現。然後在視界的邊緣,寂靜又捲土重來,一個大浪劈頭蓋臉把我沖入睡鄉。
沒看到垃圾桶,所以我把摘下的花揉成一團,放在深深的白色水槽裡。水槽冷得像墳墓。我笑了。醫院的太平間一定就是這樣堆放屍體的。我的動作具體而微地複製了醫護人員的壯舉。
當然,我不信死後永生,不信處女生子、宗教裁判所,也不信那猴臉矮教宗不可能犯錯等等,但沒必要讓神父知道,我只要專心悔罪就好了,他會幫助我的。
我媽從前是天主教徒,後來才改入衛理教派。我外婆外公及麗碧阿姨都還信天主教。麗碧阿姨與我媽同時離開天主教會,但那時阿姨愛上了一個義大利天主教徒,所以她又走了回頭路。
車輪剛札札碾過車道,引擎聲遠去,我就跳到床外,匆匆套上白上衣綠花裙,還有黑雨衣。雨衣還是潮的,昨天才淋過雨,不過再一下下就無所謂了。
少說也有五十粒。
穿黑皮夾克的義大利人駐足,指指衛理公會白色教堂後的小徑。我記得這間衛理堂。
我只得用僅存的才智來暗算身體,否則必定會被身體囚入牢籠裡五十年,變得一點頭腦也沒有。儘管我媽出言謹慎,別人早晚勢必會發覺我神智錯亂,於是會說動我媽把我送進瘋人院治療。
我把臉偎在平滑的大理石面上大哭大叫,把遺憾散入寒冷的鹹雨中。
我媽也沒哭過。她只是微笑著說,這樣死去真太有福氣了,若是不死,他會終身殘廢。爸可受不了這個,他情願一死了事。
我怎麼也找不到父親的所在。
滿是垃圾的小浪頭聚攏在我腳背上,水中滿是糖果紙、橙皮、海藻。
那天早上我企圖上吊。
尖臉金髮女人彎下腰來看推車。「我的黃玫瑰在這兒,可是跟一些爛鳶尾混在一起了。」
我的神經似乎也冒烟了,就像烤肉架、吸飽陽光的路面冒烟一樣。所和*圖*書有的景致——沙灘、岬角、海水、岩石——都在我眼前震顫,活像舞臺的背景。
我決意在銀行存款花光時下手,今天早上,我已經花了最後一筆錢去買黑色雨衣。這時我看見了父親的墓石。
加兒抓住我的肘,把我推進水裡。水深及腰時,他把我往水面下推。我浮起來打水,水花四濺,眼睛鹹得發痛。在水面下,海水是綠的,半透明,像厚厚一片石英。
我聽見外面有人咯咯笑,等到有扇門關上了,笑聲才消失。
墓園比較老舊的部分還好,墓石飽經風霜都磨平了,苔蘚侵蝕了紀念碑,但我隨即發現我父親一定葬在新的區域,和四〇年代故世的人為伍。
蛛網觸摸我的臉,像輕柔的蛾翼。我用黑雨衣把自己包緊,宛如它是我親愛的影子;然後旋開瓶蓋,立刻開始服藥,一次一顆,大口喝水,再一顆,一顆一顆又一顆。
我還沒到達第一個房間門口,就發現許多花已垂頭喪氣,花瓣邊緣枯黃。我覺得,隨便摔一束枯花給剛生孩子的女人,會影響她們的心情,因此我把車推到走道凹處的水槽邊,把死了的花一一挑去。
實在難說。
是玖蒂的主意,要我見這個男孩。我看著他的嘴。嘴唇很厚,粉紅色,一頭淡金色髮絲圍著他那張娃娃臉。他名叫加兒,我想應該是什麼的簡稱,可是想不起來,只想到加利福尼亞州。
我滿確定天主教不會接納發瘋的修女。麗碧阿姨的丈夫開過一個玩笑,說某修院送了一位修女去德芮莎那兒做檢查。這修女老是覺得耳中聽到豎琴聲,還有個聲音翻來覆去地說:「哈利路亞!」只不過再三盤問之下,她不能確定那聲音所說的是哈力路亞,還是亞利桑那。亞利桑那州是這位修女的出生地。我想她最後進了瘋人院。
「你認為美國有人擁有嗎啡粉嗎?」
我發現自己的身體真是詭計多端,每每在關鍵時刻使我手軟,於是一再全身而退。如果我能作主,一秒鐘都不用就死翹翹了。
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試了好幾次,才把自己拱進那凹處,蜷縮在通往黑暗的入口,像個魚餌。
回去吧。
我下樓去,走進廚房,轉開水龍頭,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帶著水和藥瓶,走進地下室。
不過我們開車往北又往東,一路上玖蒂不停地嘮叨說笑,似乎不在意我只說了「哇」、「天哪」和「是嗎」。
我下了樓,從餐桌上拈起一個淡藍信封,在背面煞費苦心地塗了幾個大字:「散步去,要走很久。」
我抬頭瞇眼看海——像個亮麗的蔚藍色盤子,邊緣卻髒兮兮的。一塊灰色大圓岩突出水面,像蛋的上半部,離岬角約一里遠。「她要用什麼來殺他?我記不得了。」
我對自己的失敗很有自知之明。
我邊跑邊解開綠制服的釦子,經過水槽時,我把制服塞了進去,與那堆死花為伍。我踏上無人跡的側梯,兩級作一級走,奔向街道,一個人也沒碰到。
我又翻過身來仰臥,假裝輕描淡寫地說:「如果你要自殺,想用什麼方式?」加兒看來正中下懷。「我常常思考這個問題。我要用槍打爛腦袋。」
我把手帶到胸前,頭埋入水中,用手把水排開,往下潛。水灌進耳朵,壓迫鼓膜,也壓迫心臟。我振臂向下,但不知不覺中,海水已把我往上噴了出來,我又見到了陽光,四周的世界像充滿了藍、綠、黃的次等寶石,閃閃發光。
我在報上讀過有人開和*圖*書槍自殺,結果打中重要的神經,造成癱瘓,或把臉炸掉,但仍然被醫生或奇蹟救活,求死不得。
所以我停下來了。
「她把我的黃玫瑰搞得亂七八糟。」
我在藥房裡買了幾本講變態心理的平裝書,比較我的症狀與書中所寫的,毫無疑問,我的症狀與最絕望的病歷吻合。
我開始用改良狗爬式游泳,頭朝著那塊岩石。加兒慢慢地游著自由式,過了一會兒昂起頭來踩水。
除了報導小道流言的報章外,我讀得下去的就數這些變態心理學了。好像上天還為我留下些許機會,讓我了解自己的病症,以便善自了斷。
我記得住這齣戲,只因為戲中有個瘋子,我讀過的東西中,關於瘋子的部分都梗在我心中,其他的都飄然遠去。
「你要幹嘛?」其中一名護士兇巴巴地問。她們看起來都一樣,我分不清誰是誰。「我在送花。」
新區的墓石粗糙廉價,間或有個嵌著大理石邊的,像個盛滿污物的矩型浴缸,約莫在死者肚臍的位置立著生鏽的金屬容器,插滿塑膠花。
「哪種槍?」
不過這些念頭都過去了,那時旁人看到我,臉上還沒有那種古里古怪的表情,不像醫院裡那些護士。
不知何時,這愚蠢虛假的藍空才會變暗。
然後我到處找掛繩子的地方。
「游不到,」他粗聲喘著氣說。
我在墓碑下面擺了一捧帶雨的杜鵑花,那是我在墓園入口的樹叢裡採的。然後我盤膝坐在濕草地上,不明白自己為何哭得那麼厲害。
我想游到沒力氣游回去為止。我划啊划,心跳得厲害,聽在耳裡像單調的引擎聲。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
我把車推到她床邊,臉上帶著樂於助人的笑容。
我背後有浪擊沙的聲音,加兒走上前來。
生命中頭九年,我是個衛理派教徒,父親死後,我們搬家,並轉投唯一神教派。
萬里無雲的正午日照下,海水似乎既友善又笑臉迎人。
我想起來了,我從未為父親之死哭過。
「不。他住在濱海克拉克頓,他是英國人。」
「喂,我的飛燕草呢?」對面病床一位肌肉鬆垮的大塊頭目光炯炯地瞪著我。
我把這留言豎起來,媽媽一進門就會看到。
玖蒂半開玩笑地輕推加兒一把。
我要穿一身黑,臉色死白,投向神父腳邊,喊道:「啊,父啊,救救我。」
幾根壁爐生火用的腐朽老木柴擋住了洞口。我把它們推開了點,然後把水杯及藥瓶並排放在一根木柴的平面上,我開始把自己往上頂。
我們在海邊的公用烤架上烤熱狗,我仔細觀察玖蒂、馬克和加兒,總算能用恰到好處的時間烤好熱狗,沒燒焦,也沒掉到火裡,我擔心的事都沒發生。然後我趁著別人不注意,把熱狗埋到沙子裡。
我媽取笑我。「你以為教會會二話不說,收留你這種人?告訴你吧,你得先學會所有教理問答及信經,對教義照單全收,毫無懷疑才行。你這丫頭想得倒挺美!」
他們也會變窮。
「嗎啡粉。」
我穿的是鼠尾草色的志工綠制服,覺得自己很呆,又很多餘,非但比不上白衣的醫生護士,連穿咖啡色制服的女清潔工也比不上。她們帶著拖把、盛著污水的桶,走過我身邊,一句寒暄話也沒有。
我朝著水走去。
「你怎能確定是她殺了他?」我說。
我又想到,我媽、我弟弟和朋友會每天來看我,希望我康復。日子久了,他們來訪的次數漸減,最後終於徹底絕望,漸漸老https://m.hetubook.com.com去。把我忘了。
我拉開母親五斗櫃上層的右邊抽屜,抽出噴了香水的愛爾蘭亞麻手絹下的藍色珠寶盒,解下別在黑天鵝絨上的小鑰匙,然後開啟保險盒的鎖,取出那瓶新近拿到的藥丸。比我預期得還多。
玖蒂和馬克手牽著手跑上岸,像兩隻多情的狗,甩著渾身滴滴答答的水珠。我怕此處人滿為患,所以站起來,佯作打哈欠。「我想去游游泳。」
近來我很想補償多年來對父親的疏忽,想開始照管他的墳。父親一向最疼我,我母親從來沒替我父親服喪,如今由我代替,也算恰當。
唯一可做之事就是當下把自己淹死。
飯後,玖蒂和馬克手牽手跑到水裡,我躺下,瞠視天空,加兒則一直在談那齣戲。
她說:「所有雨衣都不能防水,是不滲水。」
「因為開始她說不不不,後來又說好。」
我光著腳,泥地很涼,滿友善的。不知道這一方泥土有多久沒見太陽了。
如果我有薪水,就算很少,我也可以把這工作當成份正經差事,但現在我推車分送雜誌、糖果、花朵,一個早上只能換來一頓免費午餐。
我問她不滲水是什麼意思,她叫我去買雨傘算了。
我拂開眼睛上的水。
如果等母親逐夜陸續發放,要等五十個晚上才能存夠。再過五十夜,學校就要開學了,我弟弟也會從德國回來,那就太晚了。
我在水面上下浮動,輕鬆得像個救生圈。灰色岩石在笑話我。
我張嘴解釋,一束枯了的飛燕草被扔進水槽了,有些花瓶裡的花經我剔除後,顯得太稀疏、花太少,所以我把幾束花湊在一起來補救。說到一半,門突然開了,護士大步走進,想知道為何起了騷動。
然後又潛下去,一次又一次,每次最後都像個軟木塞一樣迸出來。
我失望了。用槍本來就是男人的專利。我哪有機會去碰槍。就算有,該向身體哪一部位射擊,我也毫無頭緒。
跑上樓,拖了張椅子到媽媽的壁櫥裡,爬上去,在頂層架上找那個小小的綠保險盒。其實我徒手就可扯下金屬盒蓋,那鎖太脆弱了,但我想安詳地循序把事完成。
它被另一塊墓石擠得頭頂頭,就像救濟院裡空間不夠時人擠人的樣子。那是塊斑駁的粉紅色大理石,活像罐頭裡的鮭魚,石上只有父親的名字,下方則是兩個日期,中間隔著一條短短的破折號。
我仍然幻想自己去找某位波士頓的神父——非得去波士頓不可,我不想讓家鄉的任何神父知道我想自殺。神父都是要命的大嘴巴。
和玖蒂、馬克、加兒共處,我覺得開始有精神壓力,好像鋼琴弦上壓了個沉重的木塊。我怕隨時會失控,巴啦巴啦說起不能看書、不能寫作的事來。我一定是唯一失眠了整整一個月,還沒因衰竭而暴斃的人。
「可是後來她又說不。」
起先他們想給我找最好的醫院,把所有的錢都投到郭頓醫生這樣的私人醫院裡。最後,錢用完了,我被轉往州立醫院,跟數百名同病相憐的人一起關在地下室的大籠子裡。你越沒希望,他們把你藏得越遠。
我把鑰匙又別回珠寶盒,和其他一堆便宜的鏈子、戒指為伍,再把珠寶盒放回抽屜的手絹下,保險盒放回壁櫥架上,椅子放回地毯上,正在我拖它出來時的地方。
「我們游到那塊岩石上去好嗎?」我指點著說。
「哎唷。」加兒把臉藏進毛巾裡。「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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