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啼笑皆非

作者:林語堂
啼笑皆非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卷一 局勢 果報篇第六

卷一 局勢

果報篇第六


也許以上推算各發展之趨勢及程序未必盡然。但是大家卻應該中夜深思,對於權力在歷史上之伸張發展,抗衡均勢之如何形成,如何傾覆,細細一想。大家須盤詰查究一下,強權政治原則是否可靠,藉武力均勢維持永久和平的基本原則可否信賴。對這問題大家討論,互相駁詰,尋個究竟。惟有如此,談論世界和平,才不至於隔靴搔癢。我們的思想習慣須根本改變,才尋得活路出來。
諸位切莫以為這德國的革命來勢較弱,因為革命之前有過康德的critique〔「人類理性的批評」理性哲學名著〕,有過斐希德的超物唯心論,甚至有過研究物界的自然哲學……因為康德信徒毀棄一切傳統思想,拳頭來得更硬;斐希德信徒超物唯心,一切靈空,不畏危難,更要勇往無忌;而自然哲學的信徒尤為可怕,因為他與宇宙風雲雷澤洪水猛獸聯繫起來,他由古代德國民族的汎神教可以降下夜叉魔將,到那時候,古代日耳曼族好勇鬥狠的野性將復萌,不為攻城奪地而戰,只為殺戮而殺戮。耶穌教稍微節制這殺戮的野性,其功固不可沒,然只能稍加節制,不是把他消滅。一旦十字架這件法寶打碎,那些古代戰士之狂性復發,那便是古代北日耳曼民族詩人所常歌誦的病狂。那件法寶是脆薄易破的,總有一天要擊個粉碎。那時斷瓦頹垣中的石像,將要活現起來,揉他千年長眠的眼睛,拂拭千年積穢的塵土。雷神Thor將復跳躍飛奔,拿起千斤鐵槌摧毀中古天主教堂……
外交家當然莫不開口稱道邦交友善,背地裏卻莫不乖巧,把這些辭令打個折扣。各種各式的領管制度,關稅問題,警衛分區,及國際飛機場,都會經過一場討論定出辦法。也許會協定一個五十年的和平條約,那條約的價值,也正與尼西亞的五十年和約相等〔Peace of Nicias公曆前四二一年希臘內戰時所定,不過六年便破壞〕。出席和會的代表也必定都是嚴父賢夫愛國者。但他們所造的房屋要建在沙灘上。
這AA派既然確實存在,現在勢力甚大,且握有實權,他們對非AA世界所取武裝友誼政策的結果,不難推斷。他們怎樣離間非AA諸國,須看他m.hetubook.com.com們的政治手腕多少靈敏,現在中國外交政策是確定與AA合作攜手。這種武裝的友誼能否實現,要全憑英美迫中國上聯俄的路的做法能否成功。這一件又得看中國於下次大戰爭要計算一下,何種的同盟最可靠最忠實,而這一件又得看中國於此次大戰及戰後和會之經驗所得而定。中國今日國際上的聯合,雖然在民主思想立場上很相宜,而在種族及帝國主義的立場上卻顯然不合。中國自身既非實業發達而因此並非帝國主義的國家,到底他有否達到與帝國主義的國家平等同盟地位的可能,尚未證明或細加研究。但是我們所可確定者,中國必不肯長期屈服人下,受人不齒,也許會回心不敢高攀,還是左右找皮膚色素較重的人認他們做同盟妥當。不幸而言中,這便是世界史最可惜的事,特別是在印度的背景,還有人正在吹起仇英的灰燼,怕他不出火,這種惡孽真是所謂不能逃避歷史。
天下本有陰陽消長之象可證,興亡離合之跡可尋,惟在一點靈犀鑑照出來。有時天賦詩人以這種先知先覺的聰明,不用星相,惟洞明歷史興亡之跡,便可預卜將來。在這些天才,這種消長倚伏之象,看得瞭如指掌,不啻神仙託夢,現身說法。海尼(Heinrich Heine,德國大詩人,猶太族,生於公曆一七九七至一八五六)便是這樣一位天才,見過這種神仙託夢,他深知熟識德國民族的精神,所以能夠預卜所謂「德國革命」及今日納粹精神之品質,斷得一點不差,又洞照歐洲思想萌芽發育之勢力,所以能夠預卜「歐洲或世界革命」,並且預言今日正在開演的幾幕數,幻然有仙術。他說有個德國雷霆振作之一日,其來也漸,而其至也必:
這還不過是那場大劇的第一幕,就像開幕的道白而已。第二幕便是世界革命,這是有錢的貴族階級和窮民的大決鬥。在這決鬥中,也不分宗教國族,只有一個祖國——就是地球——而只有一種主義——就是人類的幸福。世界各國的傳統宗教會不會窮極而思出抵抗——而這會不會成為第三幕?舊有的專制傳統會不會改裝換調重複登場?這齣戲如何下場呢?
嗚呼,惟有詩人異m.hetubook.com.com士,高瞻遠矚,始可以知天。海尼既詳知德國的種族精神,又熟諳歐洲人心道術之隆汙,且身經革命與反動之兩大時期,與梅特涅同時,是以咨嗟而興嘆。故其言曰「當心啊,我是好意,所以盡情吐露這孽煞天機。」他已經見到「在精神界上的革命」,所以也能預卜「物質界上同樣的革命」。
其時那轟轟雷鳴,霹靂而至——當心啊,法國人,你們這些鄰近的小孩兒……不要莞爾而笑我的話,以為痴人說夢,勸告你們仔細當心康德、斐希德及自然主義的信徒。不要莞爾而笑一個迂僻的預言家,算定在精神界已引起革命,在物質界也必有同樣的革命。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那條大蛇精頭顱要被擊碎,而那隻北冰洋的狗熊〔俄國〕也得有人食其肉而寢其皮。也許結果只剩一群馴畜,由一位宰牧看管——一位行所欲為的宰牧;手持一根鐵拐杖,看管一群羊毛剪得一樣,啼聲哀鳴一樣的畜生!
當心啊!我是好意,所以盡情吐露這孽煞天機。解放了的德國比起聯合克羅忒族、嘎索族的天主教大同盟還要可怕。……
恰恰一百零一年前,在一八四二年,他預言「世界革命」,這是一幕劇,我們已經看見其首端,而海尼不敢預卜其收場。他是馬克斯的朋友,明察革命思想之性質,兼有詩人的眼力,能先卜這回戰爭中德法英俄的命運,毫釐不爽。
而且再來什麼災祥妖異,我們也不怕了,加伯烈〔首位天使〕不會再下降塵凡來給人間傳達神旨。水變成酒無聊的神蹟騙不過科學的化驗。倘然大魚吐出了一個約拿〔見聖經〕來,也不足以欺我輩,經過記者盤問一下,必定把他送進瘋人院。詹威廉〔威廉.詹姆士,美國心理學家〕之神不肯降壇,保障我們必有來生〔詹氏死前有此約,未能踐行〕。天上不會再降流火,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會夜間有火柱替我們照光,白天有雲柱替我們領路。警告禁食誦經燒香盡都無益,至少於我們,那已是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了。一點辦法都沒有。
(此篇言三次世界大戰之伏機及引百年前詩人之讖語作證)


共產主義就是這可怕的戰士之隱名,他將建立無產階級的政府,引起軒然大|波,來反抗現在中產階級的轄統。這兩方決鬥兇狠可怕。怎樣收場呢?除了神仙以外,沒人曉得?所可確知者,共產主義,此時雖然臥在亭子間的破草褥上,無人顧問,將來會成為一位異出的英雄,在這現代的悲劇之短快一幕,扮演偉大的角色。……

海尼於一八三四年著「德國之宗教與哲學」一書,說到耶穌教十字架那件脆弱的法寶將要打碎,而德國民族古代深山裏的神祇將復顯靈。他警告我們將要「聽見世界歷史上空前的霹靂一聲雷」。

這一來的戰爭,將成最殘酷為禍最烈的戰爭,不幸將牽入〔歐洲〕最文明的兩國,德國與法國,而使結果兩敗俱傷。英國是一條大海蛇精,潛時可以潛躲海裏深處,而俄國也可以退伏於其茂柏深林寥原寒野上——這兩國在平常的政治戰爭,不管如何打敗仗,永遠殲滅不了。但在這樣的戰爭,德國處勢之危遠過他國,法國尤可於最可憐的狀態中亡國。

此去大難將至,如有先知要寫一本新的天書〔指聖經新約「默示錄」〕,他得重新創造新的妖怪——比起來約翰所見的妖物就同馴鴿和小愛神一般。那時上下神祇只正在掩面而哭,哀憐祂們掌管這麼多年的凡間人類,也許也正為自己數運將終,悲啼自憐。這未來世界聞來有一種臭味,和著俄國熟皮,腥血,不畏天命及許多響皮條的響聲(The future smells of Russian Ieather,blood,godlessnes and many whippings)。我勸告後代人類的子孫,生下來背後的肉皮要頑厚堅韌些才好。和-圖-書
我輩生於海尼之後百年,此百年間人心道術之變,尤易摭尋,也可以聊試小技,研究此人心道術之去向。我輩也可用心明察當代文化之性質,解決道術隆汙之難題,雖然同汙者多而同隆者少。也許我輩也可預卜大難之將至,惟苟能毅然斬除科學定命論之桎梏,未敢預卜,始為大賢。〔科學定命論,見「血地」,「亡道」,「當代」等篇,尤詳「化物篇」。〕
且須記住,這場鬥爭未爆發以前,早已生出一種局面,由新興勢力之抗衡,而成為德國日本復興最自然合理的局面。雙方必各向德日討好,鼓勵他們重振旗鼓,正如我們於一九四〇年間那麼高興成功的做法。換一句話,雖然經過這次重大的犧牲,又要歸到原處,再從頭打起。丟個頭顱本來叫老母寡妻難受,惟頭顱白丟,叫人枉死,豈非大可哀乎?
……那時你們聽見世界歷史上空前的霹靂一聲,便知德國的暴雷已經震作。這霹靂一聲,將教神鷹墜地,而非洲漠野上的獅子曳尾躲入洞中。這回演出的戲要使法國革命比較起來像一齣「小放牛」……
因此第三次世界大戰又要來了。我們絕不為未來戰爭之兇殘而畏怯,不為犧牲之嚴重而止步,不為堂上堂下父母妻兒的哀淚而短志,因為後代的子弟,未曾親歷這次戰禍,還要踴躍從戎去拯人類於水火,爭取六七八種自由。但是第二次大戰爭的犧牲比起這次的流血來,就同一場惡夢而已。大自然向來不怕揮霍,生幾千萬殺幾千萬都不算一回事。倘是人類願意兄弟相殘大屠殺一下,上帝也願意。再五十萬年,上帝便再造成比較聰明比較良善講理的一種動物出來。那些專談強權政治的人也不能怪造物。強權政治家既然以「自然主義」及「自然物競」為護身符(說見血地篇第十七),他們也應願受物競天擇的果報。他們於政治戰爭以正視「現實」〔放棄大義〕沾沾自得,所以對戰爭的結果,也應該注視「現實」,不應苛求。

因為如上文已經說過,此刻要勒住蘇聯與中國的脖頸,已經太遲。英美中俄無疑的將為今後五十年間推移歷史的四大強國。據英人www•hetubook•com•com口稱,戰後將解放印度自由,那末還有一個亞洲民族四萬萬人的友誼或是仇惡,須算在上頭。現此英美獨霸戰時策略,明指英美也要獨霸戰後和平,依此看來,我們明白清楚已回到那歐洲幾百年傳下來的武力抗衡(balance of power亦作「均勢」)的路上。這英美獨霸的方式,在此地可以暫稱為AA式(即Anglo─American pattern)。這AA式必摭拾「制衡」〝checks and balance〞(西方政治科學以秦制楚遠交近攻)的老套,讓AA世界與非AA世界一時相處於武裝的友誼及敵愾的親睦的一種世界。必有各種各式的「世界合作」及「世界警衛隊」出現,而善說辭令的人,必然大談起和衷共濟國際親睦的新時代。然權力之為物,動而不靜,故絕無所謂「武力均勢」這東西。時移境遷,有的伸張起來,有的衰弱下去,舊盟瓦解,新盟成立。那時勢均力敵的均衡便又推翻了,而世界又須大屠殺一次,等到後代的和平匠又以老規矩準繩替我們造一種新「均勢」。這「武力均勢」的學說,幾百年來迭次引起歐洲每三四十年一次的戰禍。把這策略擴充到全世界去,就是要把世界變成一所幾十年一次大屠殺的戰場。強權政治及武力抗衡,總是激起一種緊張形勢,像走繩一般。這緊張形勢發生國際間互相猜疑畏忌,有些國家勢力伸張,猜忌便愈甚。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十年,大家看得見這形勢愈緊,猜忌愈甚,等到有一國看看情勢,只好先發制人。凡同樣的畏忌猜疑,必發生同樣的結果。這方式是永遠不易的。
今日大家正在討論方法,用綁帶紮起戰後世界的經濟爛瘡,然而對於所謂二十世紀文化人心道術上的毒瘤,卻動也不敢去動。毒瘤的附近皮膚最怕疼,所以我們的政治家時評家從不敢去觸動他的膚殼。所以同盟國的政府始終一貫服從「先打勝仗」的政策,目前一時,那些先打勝仗黨員可以恣所欲為。一切戰爭的根苗,窮兵黷武,武力抗衡,貿易競爭,種族偏見,一件不缺,依然存在。希臘歷史的殷鑑,我們全然置之不理,一切戰爭的禍苗,在讀史的人顯而易見,而在計劃戰後世界的人茫然未覺。那些精通工程的建築師所建沙灘上的房屋非一日傾陷不可。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