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
透過素色玻璃窗射進來的陽光,斜斜地照亮沿著牆排列的長凳。著干長凳上面有被釘子固定的草墊,草墊下方有大寫字母拼成的字:「某先生的凳子。」再遠一點,教堂內部變得更狹小的地方,懺悔室的對面有一尊小小的聖母雕像。聖母穿著一件緞子衣裙,頭上披著一塊飾以銀星的面紗,顴骨很紅,像夏威夷群島的玩偶,最後還有內政部長的贈品:一冊「耶穌之家」。在四個燭臺之間,那本贈書下臨主祭壇,也是那畫面的背景。聖詩合唱團的座位是松木做的,沒有上漆。
菜市場,也就是說二十來根椿子撐住的瓦棚,大約佔了雍維勒廣場約一半的地方。依照巴黎一位建築師的圖樣建築的市政府就像一座希臘廟宇,在藥房旁邊,形成一個銳角。樓下有三根小亞細亞地帶的風格的柱子,二樓有一個拱形走廊,拱形的頂端有一隻高盧雞,一隻爪子靠在約法上,另一隻爪子抓著正義之天秤。
直到一八三五年,沒有一條可以行車的路通到雍維勒。但是在那個時期修建了一條通路,連接阿貝維和阿米安兩條公路。有時,這條路供送貨的車夫從盧昂去佛朗德赫。然而,儘管有了新路,雍維勒仍然如故。人們不改良耕作,依然固守草地,不論那草地是如何低劣。遠離著平原的、懶惰的小鎮自然只有繼續向河邊擴展。從遠處,你就能看見那個鎮,沿著河岸睡著,就像一個看母牛的牧童在河邊午寐。
最吸引人視線的是金獅客棧對面的那家藥房,藥房主人是歐梅先生。尤其是在晚上,燃燈以後,裝飾門面的紅綠瓶子把兩道有色的亮光投射在地上,直到很遠。透過那亮光,一如透過孟加拉的焰火,你可以看見藥劑師伏几而坐,雙手支頤的影子。他的屋子裡,由上到下,都貼著英文廣告,有圓體字,有印刷體的:「維西礦水,塞爾茲礦水,巴黑施礦水,清血汁,哈斯巴伊藥水,阿刺伯人的糖漿,達爾色丸,何尼歐漿,繃帶,沐浴劑,衛生巧克力等等」。金字招牌和鋪面一樣寬,上面寫著:「歐梅,藥劑師」。在鋪子裡面裝在櫃臺上的大天秤後面,一扇玻璃門上面有「實驗室」三個字。在門一半高的地方,黑底上又襯著兩個金字:「歐梅」。
一件意外hetubook.com•com的事使他遲到了:波法利夫人的小狗在田野裡不見了。大家喊了牠足足有一刻鐘。伊維甚至把車倒回了半里路,時時都以為看見牠。但是必須趕路。艾瑪哭了,氣得歸咎於沙勒。和她同車的勒何先生——賣布的商人——試著安慰她,舉了許多迷途知返的狗的例子,因為事隔多年,狗依然能認出原來的主人。他說有人講起過一條從君士坦丁堡回到巴黎的狗。另外有一條狗走了五十里的道路,又遊過四條河。他自己的父親也養過一條鬈毛狗,走失了十二年,一天晚上當他去城裡吃飯的時候,那條狗在街上突然往他背上跳。
老闆娘臉都氣紅了。藥劑師又加了一句:
「既然那張檯子已經不管用了,勒佛杭絲瓦太太。我再向妳說一遍,妳大錯特錯!現在愛打彈子的人都要窄口袋,重桿子。人家不玩彈子了,一切都改變了!一切都改變了!必須趕上時代,妳瞧瞧德立耶,寧可……」
「我有一種自己的宗教,我甚至比大家都多,儘管他們會假冒為善。相反地,我崇拜上帝。我相信至高的存在,相信一位創造者,不論是哪一個,那並沒有關係,那創造者把我們放在人間,要我們盡公民的責任,盡家長的責任,但是我不必去教堂,吻銀盤子,拿我口袋裡的錢去填飽一群飲食比我們還更考究的小丑。因為我們可以在任何地方禮拜上帝,在林中,在野外,甚至就像古人一樣,望著穹蒼。我的上帝就是蘇格拉底的上帝,富蘭克林的上帝,伏爾泰的上帝,貝杭傑的上帝!我擁護薩沃瓦地區副牧師的『信仰宣言』以及一七八九年的『不朽原則』!因此,我不承認一個這樣的上帝:手裡拿著拐杖在自己的花壇間散步,讓自己的朋友被鯨魚吞食,叫喚一聲然後死去,三天之後又復活(復活那件事實的本身便是荒膠的,而且完全和物理學上的定理相反)。我也順便說復活那種說法證明神父一直都蹲踞在渾濁的愚昧中,而且致力使眾生和他們一起陷入泥濘的愚昧中。」
藥劑師回答說:
「好極了!」藥劑師說,「叫妳的女兒們去向那種健壯的小伙子懺悔好啦!假如我是政府,我會叫人每月抽一次神父的血。是的,勒佛杭絲瓦太太,每月大大地放一次血,為警察和風化將想。」
藥劑師一等到自己單獨和旅店老闆娘在一起的時候就說:「幾句客氣話又不會磨損他的舌頭!」
「住口,歐梅先生,你是一個褻瀆聖靈的人,你沒有宗教信仰。」
旅店的老闆娘聳聳她的肥肩膀打斷了他的話:「算了算了,歐梅先生,像他那種窮極無聊的人嚇不倒我。只要金獅一天開門,就會有人來。我們有的是本錢!你等著瞧吧,有一天早晨,門板上會有一張佈告:法蘭西咖啡館停止營業!」她繼續對自己hetubook•com•com說:「換掉我的彈子檯!在上面放放衣服有多方便!在打獵的季節裡,上面可以睡五六個旅客。……可是,伊維那傢伙還不來!」
勒佛杭絲瓦太太走到門口去看「燕子」是否來了。她激動得發抖了。一個穿黑衣的人突然走到廚房裡來了。在黃昏的微明中,她能看出他有一張紅潤的臉,一個運動家的身體。
「有辦法?」歐梅說,「他?有辦法?在他那一行,也許。」他又附加了一句,用比較平靜的口氣。
那輛車像是一個黃色的盒子,被兩個大輪子托住,輪子和車篷一般高,阻擋乘客視線,以致無法望向公路,又弄髒他們的肩膀。當車廂關上的時候,窄窗格上的小玻璃便在框子裡顫震。玻璃上積滿了灰塵,到處是一點一點的泥漿。那一層灰就是暴雨也不能完全沖掉的。那輛車上裝備著三匹馬,第一匹領先。下山的時候,車子顛簸著,撞擊著地面。
「像他這種人呀,他可以在一個膝蓋上摺起四個麥草。去年,他曾經幫我們的傭人收麥草,他一次能扛六捆,可真結實呢!」
「等『他』?等畢內先生好不好!六點一到,你就會看見他進來。沒有誰像他那麼準時。他必須在小客廳裡有他的座位。你就是殺死他,他也不會去別的地方吃晚飯。他又那麼難伺候,對蘋果酒又那麼挑剔!不像雷翁先生,他有時七點到,甚至七點半,有什麼吃什麼,看都不看一眼!多麼好的年輕人!總是輕言細語,嗓門兒不比別人高。」
當你到達的時候,在地平線的盡頭,你能看見阿爾格伊森林中的橡樹和聖日昂山的崎嶇山路。那山路上,自上至下劃著大小不等的紅色痕路。那是雨水落下的痕跡,那些留在灰色山上一細條一細條如磚的顏色來自許多流往附近地區含有鐵質的泉源。
他停止了說話,一面環顧四周的聽眾,因為過於激動,藥劑師有一會兒的功夫自以為是在參議會上演說。但是旅店老闆娘已經不再聽他說話了,她在傾聽遠處的一種隆隆聲。她聽見一輛車子的聲音和馬蹄上鬆活的鐵蹄敲擊地面的聲音交雜著。「燕子」終於在門口停下了。
這是諾曼第、畢卡迪和法蘭西島交界的所在地。那是混血地帶,語言沒有特色,一如風景也沒有特徵。內沙德整個地區的乾酪要算這兒的最壞。此外,這兒的農作物也很貴,因為土地充滿了沙石,需要大量的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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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教士很有禮貌地拒絕了。他是拿雨傘來的,有一天他把雨傘忘在艾納蒙寺院裡,他請勒佛杭絲瓦太太在夜晚派人把雨傘送到他的住所。然後他就告辭了,因為晚禱的鐘聲響了。
「妳要知道,一個有教養的人和一個做過稅務員的老兵是不同的。」
雍維勒這個地名是源自那地方一個「方濟各」教會的古寺院,如今連廢墟都不存在了。那個鎮距離盧昂約有八里遠,在阿貝維公路和波威公路之間,在利爾勒河谷之深處,利爾勒河是一條流入昂德爾河的小河。在流入昂德爾河之前,它還在河口附近推動三個磨房。小河裡有些鱒魚,星期天常有小男孩在河邊釣魚玩耍。
「然而別人說他有辦法。」老闆娘反駁他說。
一個男人背靠著壁爐烤火。他臉上有幾點麻子,戴著一頂有金色流蘇的絲絨圓帽。除了對自己的滿足外,他臉上沒有其他的表情。他的生活很平靜,像掛在他頭上面的藤籠子裡的黃鳥。他就是藥劑師。
「是的,」藥劑師說,「沒有想像力,沒有機智,沒有任何東西能使他變成善於交際的傢伙。」
自從我們要說的事情發生以來,雍維勒什麼也沒改變。洋鐵皮的三色旗永遠在教堂鐘樓的尖頂上旋轉,時尚品商店的兩塊印花布招牌依然隨風飄揚;藥劑師陳列的胎兒標本,像一包一包的白火絨,在渾濁的酒精裡越來越朽爛,客棧的大門上方,因雨水而褪色的金獅依然向行人展示著牠的鬈毛。
「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妳買一塊新的就是了。」
他走進了小客廳,但是首先必須叫那兒的三個磨夫出去。侍者為他擺餐具的時候,畢內站在爐火旁邊,一句話也不說。然後,一如往常,他關上門,取下帽子。
過了橋,山腰下伸展著一條栽著嫩柳的路,那條路把你一直帶到那地區的頭幾棟屋子。屋子座落在院子中央,四周都有籬笆。院子裡有許多零星的建築物:釀酒間、車棚、蒸餾間,分散在茂密的樹下,樹枝上掛著梯子、竿子或是鐮刀。像垂到眼睛上的皮帽子的茅草屋頂傾斜下來,遮住了屋子的三分之一,幾乎和低低的窗子平齊。拱形的玻璃窗中央飾著一個結,像酒瓶底部那樣。黑色的大樑成為對角線穿越石灰牆。牆邊有時栽著一棵瘦削的梨樹。樓下的門口有一個旋轉柵欄,用來阻止小雞進來在門口啄浸在蘋果酒裡的麵包屑。但院子越來越小,房屋越靠越近,籬笆也沒有了。在一扇窗下,一束羊齒植物在一把掃帚的柄上搖晃。有一家鐵匠鋪,然後是一家車廠,門外有兩、三輛車擋著大路。然後,穿過一個空場地,有一棟白屋在一個圓形草地的彼方,一個把手指放在唇邊的愛神裝飾著那個草坪。一對鑄鐵花瓶分別放在臺階的兩端,門上有盾章閃爍,那是公證人的屋子,那地區最美的一棟。
當藥劑師不再在廣場上聽見他的步履聲時,他表示那神父剛才的態度非常不得體。他覺得拒絕接受飲料是一種最可僧的偽善,神父們都偷偷地在人背後大吃大喝和_圖_書,而且設法恢復已經被取消了的什一稅——人民把十分之一的收入獻給宗教領袖。
可是旅店老闆娘卻為她的牧師辯護:
「妳等他為妳的客人開飯嗎?」藥劑師問。
他穿著一件藍大衣,那大衣筆挺地從他瘦削的身體四周垂下來。他戴著一頂皮帽,用繩子在頭頂上打了一個結,向上翻的帽簷底下露出一個禿額,因為常戴帽子,額頭被壓平了。他穿著一件青呢背心,戴著一條尾毛硬領,穿著一條灰色長褲,而且一年四季都穿著一雙雪亮的皮靴,由於他的腳趾節骨是突起來的,因此靴頭上有兩排鼓鼓的平行線。他金黃色的腮鬍子無一根越出界限,彷彿一圈花畦的邊緣把他暗淡的長臉、小眼睛、和鷹鉤鼻鑲在中間。他擅長各種牌戲,精於狩獵,寫得一手好字,而且他還有一招——旋餐巾圈子(為了免得天天洗餐巾,所以吃完飯以後就各人把自己的餐巾摺起來用一個環圈捆住),他屋裡堆滿了餐巾圈子;他收藏餐巾圈子,像一個藝術家或中產階級那麼把它們當寶貝看。
波法利夫婦搬到雍維勒的那天晚上,勒佛杭絲瓦寡婦——金獅客棧的老闆娘——好不忙碌,煮菜的時候,汗珠子都滴出來了。第二天又是鎮上市集的日子。必須事先把肉切好,把雞的肚腸拿出來,把湯煨好,把咖啡煮好。此外,還要為包飯的顧客,醫生和他的妻子以及他們的女傭人準備晚餐。彈子間裡在爆出笑聲,小客廳裡那三個磨麵粉的人叫人給他們燒酒。柴火在燃燒,燒紅了的木柴發出爆裂聲。廚房裡的長桌上,在一塊一塊的生羊肉之間,一排一排的碟子堆得高高的,而且因為砧板上有人在剁菠菜而被搖得震動。後院裡,家禽被女傭人追得喊叫,她要把牠們抓去殺掉。
雍維勒的若干中產階級居民到廣場上來了,他們同時說話,打聽消息,要解釋,要籃子。伊維不知道該回答誰才好。是他去城裡替當地人辦貨。他去許多店鋪裡,為鞋匠買一捲一捲的皮革,為鐵匠買廢鐵,為他的女主人買一桶黃花魚,去帽子店裡買便帽,去理髮店裡買假髮。回來的時候,他沿途分配那些包裹,當馬自由自主地奔馳時,他站在座位上隔著圍牆扔進去,一面大聲叫著。
在一次霍亂流行的時候,為了擴大公墓,曾經拆去一道牆而且在附近買了三英畝地。但是那塊新添的地幾乎沒有人願意使用,墳墓仍然和從前一樣向門口擠。看守墓的人同時又兼掘墓者和教堂裡的勤雜工(因而在敎區的死屍上面弄到兩筆收入),曾經利用那塊空地種植馬鈴薯。然而,他的地一年比一年縮小。流行病猝然來到的時候,他不知道是該因死人而快樂或是因空墓地縮小而難過。
「再買一張新彈子檯!」寡婦叫起來了。
「阿德蜜絲,」客棧的老闆娘喊著,「劈柴,把玻璃瓶灌滿水,拿燒酒來,快!哎!但願我知道那些客人準備什麼樣的甜品!老天爺,搬運夫又在彈子間裡鬧起來了!他們的送貨車還停在大門口呢!」燕子「一到就會把那車子撞翻。」「叫伊波利德把車子放好……歐梅先生,想想看吧!從早上起,他們也許已經打了十五盤彈子,喝了八罈蘋果酒!……可是他們會把我的氈子弄壞。」她又加了一句,一面從遠處望著他們,手裡拿著撇泡沫的杓。hetubook.com.com
教堂在街的另一邊,在二十步之外廣場的入口處。教堂的四周是一片小小的公墓,,被一道及肩的牆所包圍。公墓裡有那麼多的墳,古老的石塊緊靠著地面形成一塊綿延的石地,青草在石板之間形成一方一方整齊的綠畦。教堂在沙勒十世治理下的最後幾年中曾經重新修建過。木拱的頂端已經開始腐朽,而且藍色表面也露出了好些一黑洞。門的上方擺風琴的地方,是一間男人用的廂房,有一座樓梯蜿蜓而上,木屐踏上去就軋轢有聲。
「他從來不多說一句話,」她回答,「上星期來了兩個賣毛織品的旅人——兩個挺有風趣的年輕人。有一天晚上,他們說了許多笑話,把我眼淚都笑出來了。而他呀,坐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像一條鰣魚。」
去雍維勒的人在波阿西葉離開大路,一直走下去,走到勒爾岡的高山腰上就能看見山谷。穿過山谷的那條河把山谷分成兩個形貌各異的地區。左邊全是草原,右邊全是農田。草地在一片丘陵之下伸展,從後面和布黑地區的牧場連接起來。而東邊,平原漸漸向上伸展,越來越寬大,展示出一望無際的金黃麥子。沿著草地流著的那條河像是用一條白線把草原和農田的顏色分開。因此,那鄉野像一件攤開著的大衣,有綠色的領子和銀色的線飾。
時鐘敲響了六點!畢內進來了。
「啊,假如是一個交遊廣闊的商人,或是一位法學家,或是一位醫師,或是一位藥劑師,那麼他那樣心無二用,或是變得怪僻甚至傲慢,我還能瞭解,歷史上也記載過那種人的特徵。因為他們起碼是在思考。比方說我吧,為了寫標籤,我在書桌上找鋼筆,而最後才知道鋼筆夾在我耳朵上。」
「你靠死人維持生活嘛,雷斯迪布多瓦。」有一天神父終於向他說了。
除此以外,在雍維勒鎮再也沒有什麼可看的了。那僅有的一條街長約有一個槍彈之遙,兩邊有幾家鋪子,在公路轉彎的地方就猝然消失了。走出這條街往左拐,沿著聖日昂山腳走的話,不久就會到公墓那兒。
「不管妳怎麼說,他的彈子桌比妳的可愛,而且他就是想得出花樣,為波蘭和遭水災的盧昂人募捐。」
「我能為您做什麼事,神父先生?」旅店老闆娘問,一面走向壁爐去拿那和燭臺並排擺著的銅蠟燭臺。「您要喝點什麼?一口覆盆子酒?一杯葡萄酒?」
那句悽慘的話使他沉思了一陣子,有若干日子使他中此了種植馬鈴薯,但是今天他又繼續培植他的馬鈴薯,甚至大言不慚地說那些馬鈴薯是天生的。